我常想起2018年那个暴雨夜,陈默把半块冷掉的酱香饼推给我时,指尖蹭过我虎口的茧子。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所谓梦想,是需要拿星星来换的。
横店的雨总是带着股土腥味。我蹲在道具组帐篷外啃馒头,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打湿了胸前“丫鬟乙”的工牌。胸牌边缘的塑料卡套己经开裂,露出里面皱巴巴的一寸照——那是我用工厂发的奖金在巷口照相馆拍的,老板娘特意给我涂了层廉价腮红,说上镜好看。
陈默就是这时出现的,他穿着被雨水浇透的黑色T恤,肩胛骨凸起的形状像两片瘦瘠的蝴蝶骨,蹲下来时从裤兜摸出块皱巴巴的纸巾:“新来的?”纸巾带着体温,混着烟草和铁锈味,我后知后觉想起掌心还在流血——刚才搬道具时被木箱的铁钉划了道口子,血珠混着雨水在指尖凝成暗红色的线。
他看见我掌心的血,忽然从背包里翻出创可贴,边缘己经起毛,显然放了很久:“我演过最久的尸体,躺在停尸房道具里七个小时,起来时后背全是紫斑。”他抬头看我,睫毛上挂着雨珠,像缀着碎钻的破布娃娃,“你呢?”
我舔掉嘴角的馒头渣,面无表情地撒谎:“科班毕业,刚入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指甲掐进掌心的伤口。其实我十六岁辍学进电子厂,流水线上拧了三年螺丝,去年冬天厂里倒闭,我揣着八千块积蓄来横店,连“演员证”都是花三百块找黄牛办的。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像破了洞的手风琴:“别装了,我见过真正的科班生,他们指甲缝里都没泥。”我猛地抬头,看见他正盯着我后槽牙的缺口——那是去年在厂里被机器磕的,当时血流了半盒饭,线长骂我“笨手笨脚”,扣了我两百块全勤奖。
那天我们躲在仓库分吃半块酱香饼,他告诉我他北漂五年,演过最像样的角色是某古装剧里被主角一剑封喉的刺客甲,死前连句台词都没有,“导演说我眼神太钝,像块木头。”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分镜,“其实我想演那种...有血有肉的人,比如杀人犯,或者疯子,你懂吗?”
我不懂,但我点点头。仓库屋顶漏雨,水珠砸在搪瓷盆里发出“叮咚”声,像极了电子厂早会上的打卡机。我数着盆里的水圈,忽然觉得,有个人陪你在泥里数星星,好像也不算太糟。
我们的官宣是场意外。某个收工后的傍晚,我蹲在花坛边吃盒饭,群演大姐忽然指着我的手机笑:“哟,你男朋友官宣啦!”屏幕上是陈默发在群演群里的消息:“这是我女朋友。”配图是我啃鸡腿的照片,脸上还沾着拍戏时的胭脂,嘴角咧得很大,缺了角的牙露在外面,背景是堆成小山的泡沫饭盒。
群里瞬间炸锅,消息弹窗每秒几十条:“卧槽默哥牛逼!”“这姑娘我见过,演丫鬟特能挨揍!”我盯着手机屏幕发烫,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陈默叼着根烟,耳朵尖红得比烟蒂还亮:“沈星,要不要做我真女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出租屋的屋顶,他指着影视城的灯火说:“以后我们要买带飘窗的房子,冬天能晒太阳。”屋顶的石棉瓦年久失修,硌得后背生疼,我望着他睫毛上未干的夜露,忽然想起厂里老师傅说过的话:“年轻时候的喜欢啊,像屋檐下的雨,听着热闹,落地就碎了。”可我还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茧子擦过我的,像两片砂纸轻轻磨出火星。
2019年春天,我接到第一个有名字的角色——《京华烟云》里的小丫鬟春桃,有三场戏,两句台词。通告单发过来那天,我在宿舍走廊哭到缺氧,陈默把我按在墙上吻,嘴里带着桶装泡面的味道:“星子,你要红了。”
他比我还高兴,跑去巷口买了两瓶二锅头和一包辣鸭脖。我们坐在屋顶碰杯,他忽然从裤兜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己经泛黄:“拍戏时导演给的,草莓味。”糖块在舌尖化开时,他忽然吻了我,雨水混着酒香,还有草莓糖的甜,在齿间酿成酸涩的酒。远处传来场记的哨声,某个剧组在拍夜戏,女主角的哭声穿透雨幕,陈默的手按在我后腰,那里还贴着拍戏时受的伤——被“主子”用茶盘砸的,紫青的淤痕半个月都没消。
“星子,”他贴着我耳边说,热气扑在脖颈上,“你眼睛亮起来的时候,像揣着颗星星。”我望着他眼底的倒影,那里有影视城的霓虹,有我们破破烂烂的阁楼,还有我后槽牙的缺口,忽然觉得,或许真的能和这个人一起,从泥里长出翅膀。
我们开始接双人通告。某短视频平台邀请我们拍“横漂情侣的日常”,镜头里我们挤在狭小的厨房煮面,他帮我挑出汤里的葱花,我替他缝补戏服上的破洞。有次拍晨起片段,他对着镜头说:“星子每天早上都要涂三遍润唇膏,因为拍戏时总被扇巴掌,嘴唇会裂。”弹幕里忽然飘满“心疼姐姐”的留言,我躲在他身后笑,看见他耳尖又红了。
视频爆火那天,我们在网吧看着播放量破千万,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指尖还沾着缝纫机油:“星子,要不我们官宣吧,反正早晚要走这条路。”我看着他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我们在夜市花十块钱买的“情侣手绳”,他说能带来好运。窗外暴雨倾盆,网吧的空调嗡嗡作响,我听见自己说:“好。”
官宣微博发出时,正是横店的梅雨季。我穿着他买的二手连衣裙,站在老槐树下,他的手搭在我肩头,背景是我们住的阁楼——墙面斑驳,窗台上摆着我捡的多肉盆栽。评论区飘满“双向奔赴”的留言,有营销号扒出我们的工牌,标题写着《两个群演的爱情:从馒头到星光》。经纪公司很快找到我们,经纪人是个涂着大红唇的女人,她指着电脑说:“你们这对‘草根情侣’人设很吃香,以后多接点合体综艺,记得把苦难细节再挖深点。”
陈默开始接网剧男配,角色都是“温柔学长”“暖心同事”之类的模板化人设。我去试镜都市剧里的打工妹,导演让我现场表演“被老板骂哭”,我想起电子厂厂长的嘴脸,眼泪瞬间决堤,导演一拍桌子:“就你了。”
有次他探班时,被保安拦在片场门外,我隔着玻璃看见他站在烈日下,手里攥着给我买的冰奶茶,T恤被汗水浸透,印出背后“横店群演”的字样。那天晚上我抱着他哭,他却笑着摸我头发:“星子,你离星星更近了,这是好事。”我闻到他身上有廉价古龙水的味道,那是他为了上镜特意买的,三十八块钱一瓶,呛得人打喷嚏。
真正的裂缝出现在2021年冬。我因《长安十二时辰》里的“疯批厨娘”角色爆火,出席活动时开始有粉丝举着灯牌接机,灯牌上写着“星子闪耀”。陈默在偶像剧里演温柔男二,微博粉丝涨到百万,却在某天醉酒后砸了家里的镜子:“他们说我是软饭男,说我靠女人上位!”
那天他吐在卫生间地板上,我蹲在旁边替他擦嘴,忽然发现他袖口露出的皮肤比以前白了许多——他现在有了专属的化妆师,每天要涂三层粉底液,盖住脸上的痘疤。“可你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他抓着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皮肉,“为什么他们只看见你?”
我们开始频繁争吵。他嫌我参加综艺太晚回家,说我“越来越像个明星”;我怨他酗酒误事,把经纪人好不容易谈来的话剧试镜搞砸。某个雪夜,我拍完落水戏回到酒店,看见他坐在沙发上对着剧本发呆,面前摆着剧组送的燕窝粥,玻璃茶几上还放着我那只掉了漆的保温杯,里面装着他曾经每天熬的梨汤,此刻却结着一层冷掉的油花,像块凝固的琥珀。
“我们分开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块冻硬的铁皮,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回声。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深潭里的碎玻璃。窗外烟花炸开,映得他睫毛忽明忽暗,像我们第一次在屋顶看的那场假烟花——其实是某剧组拍戏时放的道具,闪了几下就熄灭了。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墙面,“但星子,你记得吗?我们说过要买带飘窗的房子。”我转身时撞翻了保温杯,梨汤泼在地毯上,在雪白的绒毛上洇出褐色的印记,像摊干涸的血。
分手后的第一年,我拿了人生第一个金鹰奖。颁奖典礼上,我穿着星光刺绣的礼服,裙摆拖在红毯上,像把撒开的银河。在致谢词里,我听见自己说:“感谢所有质疑我的人,让我更清楚自己要什么。”镜头扫过观众席,我看见陈默坐在后排,穿着我们一起买的格子西装——那是他第一次试镜男配时穿的,现在穿在他身上己经松松垮垮。他手里攥着我送他的幸运手绳,绳子末端的铃铛己经掉了,只剩光秃秃的红绳。
散场时下雨,我在保姆车门口遇见他。他瘦了许多,下巴冒出胡茬,眼神却像我们初见时那样清亮:“恭喜,星子。”他抬手想替我挡雨,又触电般收回,我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绳己经磨得发白,打了好几个结。
“你呢?”我听见自己问,声音里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客套。他摸出手机,给我看最新的片场照:他穿着脏兮兮的工装,蹲在泥水里演农民工,脸上涂着逼真的伤痕,嘴角还有道裂开的血口。“导演说我眼神有戏,”他笑起来,露出后槽牙的缺口,和我当年一模一样,“这次不是男配,是男三号,有五句台词。”
雨水顺着他下巴往下滴,混着脸上的“血迹”,像条暗红色的河。我忽然想伸手替他擦掉,却听见经纪人在喊:“沈老师,该走了,下一场采访还有十分钟。”保姆车的灯光亮起,照出他脚下的泥泞,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影很快被雨幕吞噬,像滴进墨水里的清水。
我摸出包里的水果糖,糖纸还是当年的草莓图案,放进嘴里却只剩苦味,像含着块碎玻璃。经纪人递来湿巾:“您脸上的妆花了。”我接过湿巾,擦掉眼角的泪痕,才发现自己哭了。
昨夜我梦见横店的老槐树。陈默穿着那件洗褪色的黑色T恤,站在树下对我笑,手里举着半块酱香饼,饼上还沾着白色的芝麻。我跑过去想抱他,却发现自己穿着高定礼服,裙摆上的钻石硌得人生疼,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身后是正在拆迁的阁楼,推土机的轰鸣声里,我听见他说:“星子,你的星星亮起来了,可我的星星,早就掉在泥里了。”
醒来时天刚亮,飘窗上落着昨夜的雨水,窗外的城市高楼林立,遮住了所有星光。手机推送来陈默的新消息,是条微博:“致所有在泥里数星星的人,总有一天,你们会看见真正的星光。”配图是他和群演们的合照,每个人脸上都沾着灰,却笑得像拿到糖果的孩子,他站在中间,比出胜利的手势,腕间的红绳格外显眼。
我咬碎那颗含了整夜的水果糖,甜味终于在舌尖漫开,混着清晨的露水味。窗外有鸟雀掠过,惊起几片梧桐叶,阳光透过叶隙洒在飘窗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碎钻罐。原来星星和尘埃从来都不是两条平行线,它们曾在某个暴雨夜相遇,在彼此的瞳孔里,绽放过最亮的光,哪怕最终各自坠入不同的轨迹,那些光芒也曾照亮过黑暗的天空。
手机震动,经纪人发来消息:“今天下午有个公益活动,需要您和新晋影帝炒下CP话题。”我望着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忽然想起陈默说过的带飘窗的房子,现在我己经有了,飘窗上摆着昂贵的多肉盆栽,却再没晒过太阳。
我删掉经纪人的消息,打开相册,找到那张在出租屋屋顶拍的合照。照片里的我们穿着廉价的衣服,脸上带着笨拙的笑容,身后是影视城永不熄灭的灯光,远处有人喊:“男女主准备!下一场,告白戏!”
原来早在很久之前,我们就己经演过了各自的人生。他是永远的男配,我是逆袭的女主,剧本早己写好,只是我们曾误以为,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我摸出抽屉里的创可贴,边缘己经起毛,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暴雨夜,陈默递给我的那块纸巾。指尖轻轻抚过贴纸上的草莓图案,忽然笑了——原来有些星星,永远不会真正熄灭,它们只是掉进了泥土里,等着某个清晨,在阳光里重新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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