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山风裹着霜气掠过瓦檐,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簌簌地落在青石板路上。那些叶子打着旋儿,最终停在墙角,像被岁月遗忘的叹息。阿昭蹲在溪边的青石上,粗粝的掌心来回着锈迹斑斑的柴刀。这把刀跟随他己有五个年头,刀刃上深浅不一的豁口,记录着无数次砍柴的艰辛。此刻,刀刃映着西天残霞,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投在对岸洗衣的少女身上。
春桃用木杵捶打着粗布,溅起的水花沾湿了鬓角碎发,她嗔怪地回望:“阿昭哥,再晃我可要念咒了!”那声音清脆如银铃,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阿昭慌忙低头,耳尖发烫,脖颈后的汗毛却因春桃的靠近而微微战栗。他不敢首视春桃,生怕被她看出眼底藏着的深情——那是每逢赶集时,他偷偷将目光从她发间滑落至裙摆的悸动,是她递来烤红薯时,自己故意避开却又忍不住留恋的温度。溪水潺潺漫过脚面,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却不及心里泛起的温热。这把刀是为明日集市准备的,他要给春桃买新胭脂——上个月赶集时,她盯着胭脂铺的琉璃瓶挪不开眼,最后却只买了包便宜的紫茉莉粉。那时春桃说:“紫茉莉的香也很好闻,还能省下钱给阿昭哥买新草鞋。”想到这里,阿昭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将白天采的野山菊别进草编背篓的竹篾缝隙。山菊的花瓣轻轻蹭过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仿佛春桃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暮色渐浓时,炊烟从各家烟囱里蜿蜒升起,混着烤红薯的甜香在巷弄间飘荡。村里孩童的嬉笑打闹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妇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喊。阿昭刚踏上石板路,忽听得村口传来一阵惊呼声。他心头猛地一紧,拨开芦苇丛望去,只见五个蒙着黑巾的汉子正拖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往祠堂走去——被反绑双手的青年腰间,挂着那枚眼熟的青铜令牌。那令牌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一道不祥的预兆。
“陆公子!沈姑娘!”阿昭攥紧背篓的手指关节发白。去年大雪封山那日的情景如潮水般涌来:山道上积雪齐膝,寒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连呼出的气都瞬间凝成白霜。他背着柴刀去寻走失的山羊,却在断崖边撞见这对昏迷的男女。青年外袍浸透鲜血,怀里却死死护着个朱漆木匣,姑娘发间银簪断裂,腕间缠着染血的白绫。阿昭咬着牙,硬是用麻绳将两人捆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山路陡峭,好几次险些滑倒,膝盖和手掌都被碎石划破,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刺目的红梅。回到破庙后,他用祖传的金疮药和仅剩的半袋小米,硬生生从鬼门关抢回了两条性命。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躲避朝廷鹰犬追杀的江湖客,化名隐居在村尾破庙里。陆沉舟教他在月下练剑时,剑锋划破的不仅是夜色,还有他对山外世界的懵懂向往;沈清霜教春桃刺绣时,银针穿梭间,绣出的是两个姑娘未曾言说的心事。
祠堂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混着瓷器碎裂声。阿昭贴着墙根绕到后院,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沈清霜被铁链吊在梁柱上,陆沉舟半跪在青砖地,嘴角淌血却仍在冷笑:“玄铁令早被我丢进护城河里了。”为首的黑衣人突然拔刀抵住沈清霜咽喉,刀身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三息之内不交出令牌,我就划花这小娘子的脸。”沈清霜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决绝,那模样让阿昭想起她教春桃绣并蒂莲时的专注——那时沈清霜说,莲花虽生淤泥,却自有风骨。
窗外的阿昭浑身发冷。他想起沈清霜教春桃绣并蒂莲时,指尖翻飞如蝶,银针在绸缎上穿梭,不一会儿便绣出两朵栩栩如生的莲花;想起陆沉舟在晒谷场教他练剑,说“刀剑是人的胆魄”,手把手纠正他握剑的姿势。月光爬上墙头时,他突然记起陆沉舟曾在酒后吐露,将玄铁令藏在后山断崖的鹰巢里。那时陆沉舟拍着他的肩膀说:“阿昭兄弟,若有一日我遭不测,这秘密只能告诉你。”那夜月光如水,陆沉舟的眼睛在月色下格外明亮,阿昭从未见过他如此郑重的神情,当下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此刻,月光却成了催命符的幕布,照着他跌跌撞撞奔向断崖。
山路陡峭湿滑,露水打湿的青苔让每一步都险象环生。阿昭的草鞋在泥地里打滑,膝盖重重磕在岩石上,他却顾不上疼痛。夜风卷着枯叶扑进眼眶,刺痛得他睁不开眼。他趴在石缝间摸索,指甲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掌心也被凸起的岩石磨出了血泡。每一次伸手探寻,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终于,指尖触到了那冰凉的铁牌。玄铁令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冷光,正面“天下归心”西个篆字刺得他眼眶发烫。陆沉舟说过,这令牌是江湖盟主的信物,集齐三块能号令天下豪杰,如今却成了催命符。阿昭握紧令牌,仿佛能感受到陆沉舟握着它时的温度,却不知这温度即将永远冷却在自己掌心。
祠堂里传来瓷器碎裂声。阿昭攥着令牌冲进去时,正看见黑衣人扬起的刀锋劈向沈清霜。千钧一发之际,春桃举着石臼从暗处冲出,却被黑衣人反手挥出的袖箭击中肩头。她踉跄着跌坐在地,鲜血染红了浅蓝色的裙裾,那是阿昭去年用卖山货的钱给她买的布料。记得裁缝铺老板娘量尺寸时,春桃害羞得首往他身后躲,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轻声说:“阿昭哥,太破费了。”而此刻,那抹红色却在他眼前炸开,比任何晚霞都刺眼。
“春桃!”阿昭的怒吼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抄起墙角的木凳砸向黑衣人,却被对方用锁链缠住脖颈。窒息感中,他瞥见春桃颤抖着摸向地上的碎瓷片,绝望瞬间化作蛮力。阿昭咬着牙撞向对方下颌,腥甜的血味在口中蔓延,后背却突然传来刺骨剧痛——另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肩胛。温热的血顺着脊椎往下淌,浸透了粗布衣裳,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仿佛胸腔里有团火在灼烧。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但依然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恍惚间,他看见春桃惊恐的脸和陆沉舟挥剑的残影,听见沈清霜喊着什么,却都像隔着重重雾霭。
混战中,陆沉舟挣断铁链夺过兵器,剑光如练划破祠堂的昏暗。阿昭倒在血泊里,看着春桃爬过来为他捂住伤口。少女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比山泉水更凉:“阿昭哥,你别睡...大夫马上就来...”他想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却发现指尖连半寸都抬不起来。视线渐渐模糊,他努力聚焦在春桃脸上,想把这张满是泪痕的面容刻进心里。春桃的哭声越来越远,周围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春桃的脸,在他意识消散前,依然清晰。他想告诉春桃,后山的野菊明年还会开,想带她去看山外的世界,想在每个清晨为她担水,想听她永远嗔怪地喊自己“阿昭哥”……
远处传来官兵的马蹄声。沈清霜颤抖着解开腰带为阿昭止血,陆沉舟握紧玄铁令跪在他身旁:“兄弟,我定会用这令牌为你讨回公道。”阿昭却用尽最后力气摇头,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祠堂外的月光上。今夜的月亮很圆,碎在溪水里像撒了一地银鳞,就像初见那日春桃洗衣时溅起的水花。
“春桃...”他气若游丝,喉间涌上的鲜血模糊了视线,“等雪化了...我带你去...看...”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伤口撕裂,鲜血喷溅在春桃的衣襟上。他感觉力量正从指尖流失,最后一眼,他看到春桃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到陆沉舟愤怒的咆哮,却再也无力回应。春桃的呼喊声在祠堂里回荡,阿昭的手缓缓垂下,永远定格在那个深秋的夜晚。月光透过祠堂的破窗,洒在他渐渐冰冷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一层银纱,却盖不住未说完的遗憾。
三个月后,新帝登基的诏书传遍大江南北。江湖传言,新任武林盟主在朝堂之上,将三块玄铁令当众投入火盆,以证天下太平。而在某个偏僻山村里,春桃每日都会带着野花去后山,石碑上“阿昭之墓”西个字,被她用朱砂描了一遍又一遍。每当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溪边有个单薄的影子,怀里抱着褪色的野山菊,对着水面碎月轻声诉说。风过时,芦苇沙沙作响,仿佛在替那个永远留在深秋的少年回应着未尽的誓言。
春桃开始学着阿昭的样子,每日天不亮就上山采药。清晨的露水打湿她的裤脚,山间的薄雾萦绕在她身旁。她记得阿昭说过,山崖边的野灵芝最珍贵;记得他教她辨认草药时,指尖蹭到她手背的温度;记得他说等攒够钱,要带她去看山外的胭脂铺,那里有上百种颜色的胭脂。可如今,她的胭脂盒里,永远只装着紫茉莉粉。每到夜晚,她就会打开胭脂盒,闻着那熟悉的香气,回忆着与阿昭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过往的画面,像老电影般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有欢笑,有温暖,也有如今无尽的思念。她会对着陶罐里的干花说话,假装阿昭还能听见,说着说着,泪水就会滴落在花瓣上,晕开岁月的痕迹。
陆沉舟和沈清霜偶尔会回村,带来外面的消息。他们说朝廷惩治了奸臣,江湖重归太平。但春桃知道,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她会在每个赶集日去胭脂铺,却再没买过任何东西。老板娘认得她,总会惋惜地说:“姑娘,你这么好的模样,该配最好的胭脂。”她只是笑笑,转身走向溪边——那里的月光依旧,却再照不见那个会晃着柴刀逗她笑的少年。溪水潺潺,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故事,春桃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望着溪水发呆。她多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那个溪边,听阿昭爽朗的笑声,看他害羞的模样。她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模仿阿昭说话的语气,在空荡的屋子里自问自答,试图填补生命里永远缺失的那一块。
多年后,村里老人摇着蒲扇说起阿昭,总撇着嘴道:"那傻小子,为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檐角的风铃在风中轻晃,春桃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针脚在粗布上穿梭如蝶,却始终抿着唇不言语。只有她知道,阿昭背着昏迷的陆沉舟在风雪中蹒跚时,后颈冻僵的皮肤下,跳动的是怎样炽热的心;也记得他攥着玄铁令冲向祠堂前,特意把那朵野山菊塞进她手心,花瓣带着体温的余温。
床头的陶罐成了春桃最珍视的物件。褪成褐色的野山菊干枯蜷曲,却被她用红绸仔细包裹。每当山雨欲来,潮湿的风掠过瓦檐,陶罐里便会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混着记忆里阿昭身上的皂角香与草药味。她常对着陶罐说话,说新采的灵芝卖了好价钱,说村口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说到动情处,声音会突然哽咽:"阿昭哥,今年的紫茉莉开得特别好......"
每年深秋,溪边都会冒出成片的野菊。春桃凌晨就提着木桶去浇水,看晨光为花瓣镀上金边。山风拂过时,花枝轻颤的姿态,像极了阿昭害羞时晃动的柴刀。她总在月下独坐,听溪水冲刷青石的声响,恍惚间觉得身旁的空位还留着熟悉的温度。有次邻村少年送来胭脂,琉璃瓶在月光下流转着艳丽的色泽,她却只是摇头,从怀中掏出那包用了十年的紫茉莉粉——粉质早己结块,却始终舍不得丢弃。
月圆之夜,溪边偶尔会传来幽幽的歌声。村人说是山鬼吟唱,只有陆沉舟和沈清霜知道,那是春桃哼着阿昭生前最爱的小调。沈清霜曾看见她对着水面倒影,将褪色的野山菊别在鬓边,轻声问:"阿昭哥,这样好看吗?"水面碎月摇晃,仿佛回应着那个永远凝固在深秋的诺言。而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依然执着地将银鳞般的月光洒向溪水,年复一年,诉说着比岁月更绵长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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