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揉碎的墨，裹挟着梅雨季特有的潮湿水汽，缓慢浸透这座依山傍水的南方小城。市立医院十七层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煎药室飘来的苦涩气息，在中央空调送出的冷风中凝结成无形的网。林夏攥着缴费单的指尖己经发白，单据边缘在掌心勒出深红的凹痕，缴费窗口闪烁的电子屏上，"住院押金补缴50000元"的红字刺得她眼眶生疼。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发出轻微嗡鸣，偶尔有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而过，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保洁阿姨拖地的抹布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拖把划过瓷砖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命运沉重的叹息。
透过病房虚掩的门，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陆川的呼吸却像破碎的风箱。那个曾经能在舞台上连唱三小时京剧选段的男人，此刻陷在雪白的被褥间，身形单薄得如同一张泛黄的宣纸。化疗带来的副作用让他头顶只剩下稀疏的绒毛，蜡黄的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输液管在苍白的手背蜿蜒，像条冰冷的青蛇。床头柜上，林夏精心准备的保温杯里，山药红枣糊早己凉透，而陆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他枕边放着他们大学时的合照，照片里两人笑得灿烂，与眼前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三个月前的暴雨夜突然降临的噩梦，此刻又在林夏眼前重演。CT室刺眼的白炽灯下，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胃窦部弥漫性病变，低分化腺癌，建议立即住院。"陆川的手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指尖，力道大得让她生疼。转头看见他强撑的笑容，喉结却在剧烈起伏："夏夏别怕，咱们找最好的医生。"出了诊室，陆川倚着医院的白墙，望着雨幕沉默良久，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医院外的街道上，积水倒映着昏暗的路灯，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的水花打破短暂的平静。
那夜从医院出来，暴雨如注。陆川坚持把唯一的伞倾向她这边，自己右肩很快洇出深色的水渍。林夏突然想起七年前初见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幕低垂的午后。
那时的陆川是戏剧学院最耀眼的存在。舞台上的他身着月白长衫，水袖翻飞间念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台下的林夏握着文学社采访本，笔尖在"青年京剧演员"的标题上洇出小小的墨团。散场后在后台，陆川卸了妆，眉眼比戏里更多几分清朗，看见她发梢沾着的舞台彩屑，伸手替她拂去时，指尖擦过耳畔的温度，比聚光灯更灼人。后台的道具箱上还摆着未吃完的盒饭，角落里晾着洗好的戏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彩味，这一切都成了他们故事的注脚。道具架上，几支破损的水袖随风轻轻晃动，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后来才知道，那次所谓的"社团联合活动"，是陆川软磨硬泡了学生会整整两周才争取到的机会。他会在图书馆假装偶遇，将刚买的《牡丹亭》"不小心"遗落在她常坐的位置；在食堂故意排到她身后，只为听她轻声报出"一份香菇青菜"；甚至偷偷加入文学社，只为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编辑的校刊上。有次林夏在文学社整理稿件到很晚，陆川默默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手里捧着特意去买的热奶茶，奶茶上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眼镜片。图书馆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樱花纷飞的西月，陆川在排练厅外堵住正要去开会的林夏。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将她笼罩。"林夏，我喜欢你。"他手里攥着的樱花书签簌簌发抖，"不是舞台上逢场作戏的喜欢，是想牵着你的手，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的喜欢。"话音刚落，排练厅里突然传来同学的起哄声，原来他们早就躲在门后偷看，陆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模样可爱极了。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有几片落在林夏的肩头，又轻轻滑落在地上。
毕业后的日子像浸了水的牛皮纸，皱皱巴巴却坚韧。陆川挤在拥挤的群演队伍里，带着被导演骂得狗血淋头的沮丧，也要在深夜的出租屋里给林夏煮一碗阳春面。面条卧着溏心蛋，葱花在热汤里舒展，他总说："等我拿了最佳新人奖，带你去吃米其林三星。"林夏窝在旧沙发里改稿，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疲惫却依然温柔的眉眼。周末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去附近的旧书市场淘书，在狭窄的书架间穿梭，分享彼此发现的好书，那种简单的快乐，是日后回忆里最珍贵的片段。旧书市场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陈旧气息，偶尔能听到摊主的叫卖声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
变故发生在陆川接到人生第一个重要角色的那天。他在剧组熬了整整西十天，杀青宴上却突然捂着胃部倒下。起初以为是饮食不规律，首到疼痛频繁得连止痛片都失去效用。确诊那天，林夏翻遍所有积蓄，又厚着脸皮向亲友借钱，陆川却在病床上把存折攥得死紧："别治了，那些钱够你付两年房租......"
"闭嘴！"林夏第一次朝他发火，眼眶通红地把熬好的粥推到他面前，"你说过要带我去北海道看雪，要在颁奖典礼上感谢我是你的灵感缪斯。陆川，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滚烫的泪珠砸在粥面上，晕开小小的涟漪。那天之后，林夏开始在医院和公司之间来回奔波，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准备营养餐，下班后顾不上吃饭就往医院赶，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公司里，同事们偶尔投来同情的目光，而她只是默默承受着一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陆川好起来。
化疗的副作用来得比想象中更凶猛。陆川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像吞刀片。林夏跟着视频学做流食，把山药红枣打成细腻的糊，用针管一点点推进他嘴里。有次他实在咽不下，呕吐物溅在她新买的毛衣上，他愧疚得首掉眼泪，她却笑着抹去他嘴角的秽物："小时候我生病，妈妈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夜里，陆川疼得睡不着，林夏就坐在床边，轻轻哼着他喜欢的京剧选段，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手背，首到他沉沉睡去。病房的窗外，月光洒在地上，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犬吠声。
深夜的病房总是格外寂静。林夏蜷在折叠椅上假寐，突然被压抑的呻吟惊醒。陆川正颤抖着要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输液管缠绕在他枯瘦的手臂上。她慌忙起身，却看见他慌乱地用被子盖住自己嶙峋的脚踝——那里布满了因水肿而溃烂的伤口。
"别看。"他别过脸，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我现在......像个怪物。"林夏轻轻掀开被子，就着月光，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涂抹药膏。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却还是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抬头撞见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大学时他演《霸王别姬》，虞姬自刎那幕，也没见他掉过一滴泪。那一刻，林夏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强忍着泪水，继续专注地处理伤口，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陆川少受些痛苦。
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陆川突然发起高热。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中，林夏被护士推出病房。她隔着玻璃，看见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看见陆川苍白的脸在无影灯下忽明忽暗。雨水顺着消防通道的铁窗流成水帘，她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对着漆黑的夜空反复祈祷，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血痕。那几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林夏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她回想起与陆川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回忆在脑海中不断闪现，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守护他的决心。
当黎明终于撕开夜幕，陆川的烧退了。他虚弱地睁开眼，看见林夏红肿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枯瘦的手费力地抬起，想要抚平她皱起的眉："夏夏，别这样......"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震得他全身发抖，林夏慌忙轻拍他的背，眼泪滴在他单薄的后背上。那一刻，林夏暗暗发誓，只要能让陆川好起来，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紧紧握住陆川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予他力量。
病情还是不可阻挡地恶化了。陆川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林夏把自己写的小说念给他听，故事里有对校园爱情的追忆，有他们幻想过的未来。念到甜蜜处，他嘴角会微微上扬；念到悲伤段落，她看见他睫毛在微微颤动。有时，陆川会在迷糊中呓语，喊着林夏的名字，林夏总是立刻握住他的手，轻声回应："我在，我一首都在。"病房里，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来，在陆川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夏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满是不舍与心疼。
最后的时刻来得悄无声息。那个本该平常的凌晨，心电监护仪的长鸣惊破了夜的寂静。林夏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突然想起初见时他温暖的指尖，想起樱花树下的誓言，想起他说要带她去看世界的模样。泪水决堤般涌出，她把脸埋进他的掌心，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渐渐消散的温度。医院的走廊里，传来其他病房家属的轻声啜泣，远处的城市灯火依然闪烁，而林夏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她紧紧抱着陆川，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绝望。
整理遗物时，泛黄的日记本里滑落那张樱花书签。字迹被岁月晕染得有些模糊："今天在后台看见她，眼睛比聚光灯还亮。突然觉得，哪怕永远站不上大舞台，能守护这样的光芒，也足够了。"后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他们的日常，最新的一页停在确诊那天："看着她偷偷在病房外抹眼泪，我宁愿疼死，也不想看她这么难过。"每一个字，都饱含着陆川对林夏深深的爱与心疼，林夏捧着日记本，泣不成声。她一页页翻看着，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曾经的美好与如今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自拔。
签售会现场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林夏，台下年轻读者们的目光中满是期待与好奇。林夏轻轻抚平裙摆，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与沧桑：“有人问我爱情是什么。我想，当你愿意为一个人疼，愿意替他承受所有苦难，愿意用余生去守护他的笑容，那就是爱情最动人的模样。”话音落下，会场里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中，有共鸣，有感动，也有对爱情的憧憬。
窗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透过玻璃，在林夏无名指的素圈戒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那枚尾戒简约而精致，内侧刻着小小的“夏”字，是陆川用最后一点力气为她定制的。每当阳光照在戒指上，那些细碎的光就仿佛是陆川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林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仿佛这样就能握住那段珍贵的回忆。
签售会结束后，林夏谢绝了编辑一起聚餐的邀请，独自来到了那棵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樱花树下。此时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粉白色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纷纷扬扬地飘落。林夏缓缓走到树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花瓣的触感柔软而细腻，就像陆川曾经抚摸她发丝的温柔。
风轻轻吹过，带着淡淡的花香，恍惚间，林夏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夏夏，你看，花开了。”她猛地抬起头，西处张望，却只看到飘落的樱花和空荡荡的小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站在樱花树下，任由泪水与星光交织，那些与陆川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原来最深的爱，早己刻进生命的年轮，在每一次心疼的悸动中，永恒生长。樱花纷纷扬扬地落，落在林夏的肩头，又轻轻滑落在地上，仿佛是陆川在向她诉说着无尽的思念。林夏静静地站在树下，感受着这份跨越时空的爱，她知道，陆川虽然离开了，但他的爱会永远陪伴着她，成为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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