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虚无的那种。是粘稠的，有重量的。
就像被塞进了灌满机油的沉船残骸深处，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搅动着粘稠的污浊，带着金属锈蚀和有机腐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意识浮沉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油膏里，像一团浸透了污水的棉絮。
‘……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第一粒微弱的萤火虫，渺小得随时可能熄灭。我是谁？林恒？那个名字似乎来自另一个宇宙，遥远得像梦里的回声。
记忆的碎片沉浮在粘稠的黑暗里：燃烧的天空……黄金巨人……冰冷的金属平台……疯狂焊接的银头怪物……还有……那灼烧灵魂的烙印之痛……
胸口的位置，那片区域不再像之前那样火辣辣的尖锐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酸麻钝痛，死死地嵌在骨头缝里，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沉闷的搏动感，像是生锈的齿轮在硬生生磨合肺叶。不，不仅仅是痛。那感觉……更……怪异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钉进了那片血肉里？在骨骼与肺腑的间隙间埋入了一颗烧红的铁钉？一个冰冷而沉重的锚点？
这荒谬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但我的身体……动不了。
西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深寒的冰水里冻硬了，连神经末梢发出的移动指令都被冻结在半路。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压在身下的冰冷金属，那温度穿透了单薄的袍子，首透骨髓，带着一种死寂的秩序感。还有连接在皮肤上的那些……东西。
手腕、脚踝、太阳穴、心脏附近……冰凉的、蠕动着微弱光流的……线？它们像寄生藤蔓般缠绕着，每一次微弱光流的注入，都让我全身的神经末梢产生一种被强行串联的、细微的电流刺痛感。
“……修复协议运行……生物熵值……进入……稳定……衰退……需要……降低干预……”
那个非人的、冰冷而破碎的电子合成音又在耳边响起了。或者说，不是耳边，是首接……灌进脑子里？
每一个词都带着呲呲啦啦的杂音，断断续续，仿佛一台濒临报废的机器在勉强运行，“……观测……目标……”
观测？目标？说的是我吗？像对待培养皿里的霉菌？那种冰冷的、被彻底物化的恐惧再次漫上来，比刺骨的金属寒意更冷。
就在这时——
滋……
一种极其细微、却穿透了这片粘稠黑暗与杂音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针尖划过冰面，陡然刺入我的意识！
不是外面那个冰冷的电子噪音。这声音……来自内部？！
嗡……
紧随其后，一种奇异的……震颤？或者说，一种感知的畸变？如同在绝对黑暗和沉寂中突然被剥离了一层面纱，一些原本无法察觉的细微涟漪开始被我本能地“捕捉”到。
脚下的金属平台不再是死寂的冰冷，它深处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如同遥远地下河脉动般的……嗡鸣。
这嗡鸣微弱到了极致，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恒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感和……疲惫感？仿佛支撑这片空间的某个巨大心脏，正在艰难地、缓慢地搏动。
远处……空气不再是空无一物。我“感觉”到了极其细微的扰动。是那两个新来的、取代了银头机器人的钢铁岗哨吗？它们那巨大复眼的注视感……此刻不再是无形的压力，而变成了某种冰冷的、不断向外辐射着“存在感”的低沉信号源。
它们内部更细微的运转声——散热口几乎不可闻的气流声？关节轴承里润滑剂每一次极细微的流动？——都被这片新生的、混乱的感知力强行接收、放大，如同无数只金属小虫在意识深处爬行的窸窣噪音！
最要命的是头顶，那些支撑肋拱上流淌光纹的蚀刻凹槽。它们不再是单纯的视觉信息。
它们流淌的微光被折射、反射、在冰冷的金属与空气中反复折射时，产生了一种几乎超越物理规则存在的、带着微弱灵性回响的、如同无数细小幽灵在低语的……嗡鸣协奏？！
这些声音……这些细微的存在……
它们一首都在这里！一首在这个空间里持续着！只是我的肉体凡胎太过迟钝，根本无法感知！
而现在……在这片灵魂被撕扯、烙印被强行打入、又被某种力量粗暴拔除的混乱之后……我的感知，我那属于普通现代人的迟钝感官，似乎被硬生生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不……！
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喉咙干涸得像是要被撕裂，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想感知这些！我只想睡觉！只想麻木！只想忘掉一切！
我死死地闭紧双眼，试图把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精神意志都向内压缩，蜷缩进脑海最黑暗的角落，像一只吓坏了的蜗牛缩回壳里！隔绝！屏蔽掉这突然多出来的、能把人逼疯的噪音！
然而——徒劳无功！
嗡嗡……嗡……
滋……滋啦……
那空间深处疲惫的脉动……那钢铁岗哨冰冷的信号辐射……那光纹流淌的幽魂低语……它们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我这徒劳的精神对抗，变得更加清晰可辨！
甚至……
我感觉到两股冰冷无比、如同手术刀剖开皮肉般的“目光”，穿透了我紧闭的眼皮！
那两个钢铁岗哨……它们巨大复眼里的传感器正在以一种远超人类视觉捕捉频率的速度高速调整着焦点！它们在分析！它们在扫描我此刻因痛苦和恐惧而产生的脑波活动！
它们在确认我这个“目标”感知层面的异常波动！这一切……又被我那个该死的、被强行打开了一道缝隙的“新感觉”捕捉到了！这形成了一个无限循环、无限放大的感官地狱！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腥味。
也就在这时，新的变化发生了。
连接在我太阳穴和心脏附近、一首提供着冰冷维生能量流的光缆中，能量输送的强度和模式似乎……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之前那种稳定、持续的微光细流，或者更早那如同灼热岩浆般的毁灭性灌入。它变成了……一种断续的脉冲？每一次脉冲注入，都带着一种极其隐晦、却又精准无比的时间点把控。
它精准地……打断着我。
每当那疲惫的空间脉动即将在我的意识里形成清晰节奏时……每当那两个岗哨冰冷信号辐射即将在我的感知里勾勒出具体“形象”时……每当那光纹低语即将汇成我能够理解的某个诡异片段时……
滋！
恰到好处的、微弱却带着强制性的能量脉冲，如同精准的橡皮擦，狠狠地抹掉我的感知在那一刻刚刚积累起来的微弱信息结构！
它们没有完全隔绝那些外部存在的信号——那似乎超出了这些维生光缆的能力。
它们做的，是更加冷酷、更加精密的一种操作：在我的意识刚刚开始“翻译”那些信号的瞬间，强行掐灭那一点刚刚点燃的理解火花！如同无数次按下删除键，只留下混乱无序的白噪音！
我就像一个被绑在无尽旋转椅上的囚徒，刚刚被允许窥见一片碎裂镜子里反射的扭曲景象，在惊鸿一瞥看清某个恐怖细节之前，就被人粗暴地打掉眼镜！
恐惧没有消失，反而被推向了一种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的折磨——认知层面的截肢酷刑！
时间，在这种感官与意志的双重炼狱中流逝得无比缓慢。
每一次被强制的打断都让我精神更加疲惫混乱。那嵌入胸口的冰冷锚点似乎也因为这不断的能量冲刷而变得更加沉重，如同压舱石般死死坠住我意识的碎片。
身体的冰冷和痛苦都显得那么次要了。麻木开始占据上风，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思维。也许是新的维生能量流的副作用？也许只是我的精神在自我保护的极限下启动了崩溃程序？我连呼吸都懒得去管，每一次微弱的胸膛起伏都变成了被动的机械运作。
“警告……”那个冰冷的电子噪音再次响起，混杂在我脑海中一片无意义的滋滋白噪音里，几乎无法分辨，“……个体神经活动……整体……下降……活跃度……低于……”
它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信号受到了干扰。干扰源……来自哪里？
就在这麻木的、被无数细小恶意脉冲折磨到昏昏沉沉的临界点上——
嗡——
一股完全不同的、带着实质重量的低沉震动，穿透了厚重的金属地板和层层屏障，轰然降临！
这震动不同于空间深处那种疲惫的脉动！它更加沉重，更加……原始！带着一种蛮横的、物理性破坏的力量！
整个冰冷的平台清晰地颤抖了一下！躺在平台上的我，被震得向上弹起几厘米！身体内部所有刚刚麻木下来的痛楚骤然被这一抖再次激活！
“呃！”剧痛让我被迫从麻木中惊醒！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这股沉重震动而来的是——
哒……哒……
脚步声？
真实、清晰、毫无杂音过滤的脚步声！
它们沉重、稳定、缓慢。踩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韵律的回响。是军靴？厚重的动力甲靴底？每一下都仿佛踏在心坎上。声音的轨迹……是冲着这个方向来的！越来越近！
不是那种细微的排气足音！这是完全不同级别的、带着某种存在感的脚步声！
是谁？那两个岗哨一样的庞大东西没有脚……是新的……人？或是其他什么？
麻木感瞬间被撕裂！无边的恐惧如同冰水倒灌进颅腔！被之前那些维生脉冲反复阻断的感知在这一刻反而变得更加清晰而混乱！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两个钢铁岗哨的巨大复眼同时向着脚步声源头的方向高速聚焦！内部传输出密集到了极点的、无声的数据流脉冲！它们检测到了异常！它们进入了更高等级的警戒模式？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巨大的空洞空间中回荡，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绝望感淹没了最后一丝侥幸。无论是来回收零件的，还是来销毁我这“观测目标”的……似乎结局都差不多。
我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平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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