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秦铮那晚砸门的雷霆之威真的震慑住了赵金凤，也或许是苏建国的“斡旋”起了点作用，赵金凤那边暂时没了动静。几天后，一张崭新的、盖着鲜红大队公章的报名表，“补办”好了，由苏建国板着脸，没什么表情地塞给了苏晓禾。
苏晓禾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和冰冷。没有欣喜，只有更深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将所有残存的精力都投入到疯狂的复习中。MP3里的音频成了她续命的氧气，也是压榨她精神和体力的机器。她几乎不再去知青点的学习小组，一来是节省时间，二来是避免再给赵金凤留下任何把柄。
宋致远是个细心而敏锐的人。他很快察觉到了苏晓禾的异常。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消瘦，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她刻意回避着知青点，似乎只想把自己关在那个冰冷的小仓房里。
这天傍晚，夕阳给寒冷的靠山屯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红色。苏晓禾提着家里那个破旧的铁皮水桶，沿着结冰的小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打水。走到一处河湾背风的地方，一个清瘦的身影从路边的老槐树后走了出来。
“晓禾。”宋致远温和地叫住了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昏黄的夕阳光线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
苏晓禾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宋大哥？”
宋致远走到她面前，从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整整齐齐、西西方方的小长条，递了过来，笑容温暖：“这个给你。考试的时候，用得着。”
苏晓禾疑惑地接过，报纸入手有些分量。她小心地拆开一层层包裹的报纸——一支半旧的“英雄”牌钢笔！黑色的笔身沉稳大气，银色的笔帽在夕阳下闪着内敛的光泽。笔身有些磨损，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农村，这绝对是一件奢侈品！
“宋大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苏晓禾连忙推拒，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这礼物太重了。
宋致远却轻轻按住她推拒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干净，指尖温热，那温度透过苏晓禾冰凉的皮肤传来，让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拿着。”宋致远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他很快松开了手，眼神清澈坦荡，带着纯粹的鼓励，“你字写得很好，清秀有力。考试答题，卷面整洁很重要，一支好笔能加分。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金榜题名了，再还给我。”他的笑容干净得像秋日的晴空。
苏晓禾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犹豫了片刻，想到考试时那支总是漏墨、划破纸张的破钢笔，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谢谢宋大哥，我会好好用它答题的。”
回到家，关上仓房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苏晓禾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着这支沉甸甸的钢笔。冰凉的金属外壳，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一点温暖。她拧开笔帽，想吸点墨水试试手感。
“嗒”一声轻响。
就在拧开笔杆的瞬间，一个卷得极细、像火柴棍一样的小纸卷，从笔杆里掉了出来，落在她粗糙的掌心。
苏晓禾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得紧紧的小纸条。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亮，恰好照亮了纸条上那行清隽飘逸、力透纸背的字迹：
寒夜挑灯墨痕深，
素手执笔见慧心。
莫道蓬门无珠玉，
待看青云步上林。
没有署名。
然而，那含蓄却真挚的欣赏，那深切的期许，那字里行间流淌着的、若有若无的情愫，像冬日里一杯滚烫的姜茶，瞬间熨帖了她冰冷疲惫、千疮百孔的心。脸颊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柔软地化开了一角。
这份情意，干净、纯粹、美好得如同山涧清泉。在这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珍贵。
然而，冰冷的现实像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那点刚刚萌芽的暖意。前途未卜的高考，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赵金凤的虎视眈眈，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孙癞子的威胁，像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还有家里那令人窒息的冷漠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以及，秦铮砸门时那决绝冷硬的背影……
她不能。她不敢。她没有任何资格和精力，在这个时候陷入任何情感纠葛。这只会让她分心，让她脆弱，更可能成为赵金凤攻击她的新把柄，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晓禾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内心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激烈地翻腾、挣扎。纸条上清隽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灼烫着她的指尖。最终，她眼神一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走到角落里那个用来烧炕的小火塘边。里面的柴火己经熄灭，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炭火余烬，散发着最后的热量。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她苍白而疲惫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挣扎和痛楚渐渐被冰冷的坚定取代。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冰湖。颤抖着，将那张承载着少年真挚心事的纸条，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投入了那橘红色的火焰之中。
“嗤……”
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火舌瞬间贪婪地卷住了纸条，清隽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黑，迅速化作一小撮蜷曲的、带着火星的灰烬。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再见了。她默默地说。这份不该属于此刻的美好情愫。
钢笔，只是一支好用的文具。她会用它好好答题。
但宋致远……他若知晓自己小心翼翼藏起的心意，就这样被她付之一炬，会是怎样的心情？失落？难过？还是……理解她的苦衷？苏晓禾不敢去想，只是将那支英雄钢笔，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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