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棠第一次见到许沉舟，是在教学楼天台。
梅雨季的风裹着湿气，她刚删掉给母亲的第47条未发送短信，指甲在屏幕上压出淡红的痕。转角处，穿黑卫衣的男生正靠在护栏上，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另一只手抛着颗薄荷糖。
“同学，这里不让抽烟。”她习惯性扬起温软的笑，声音里带着学习委员的乖巧。
男生抬眼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冷硬的阴影，像被雨水打湿的鸦羽。他忽然把糖纸撕开，薄荷糖在舌尖转了个圈：“苏晚棠，你锁骨的疤怎么来的？”
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道疤藏在衣领下，连同桌都没见过。许沉舟却站起身，撸起校服袖口，露出腕间淡粉色的烫伤——和她的疤竟像拼合的拼图，连边缘的褶皱都能对上。
“八岁那年，你在‘红星餐馆’被烫伤的，对吗？”他逼近两步，身上混着雨水和雪松的气息，“那天我穿蓝白条纹衫，手里攥着你的海豚哨子。”
苏晚棠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护栏。记忆突然碎成齑粉——她记得浓烟、哭喊声，还有个男孩把她往前推的力道，却怎么也拼不出那张脸。
“你认错人了。”她别开脸，余光瞥见他口袋里露出半截银色哨子，和她童年丢失的那枚一模一样。
许沉舟忽然笑了，从兜里摸出颗薄荷糖塞给她：“尝尝？和当年那碗汤一个味道。”糖纸在他指尖发出清脆的响，折成的纸飞机擦着她发梢掠过，撞上天台铁门锁，落进她的帆布包。
两周后，苏晚棠在许沉舟的数学卷子里发现秘密。
他用函数图像记录着什么：Y轴是“情绪值”，X轴是日期，每当数值跌破警戒线，坐标点就会变成红色。她想起上周三他没来上课，卷子上标着（5.12，-3.7）——那天是她父亲再婚的日子。
“看够了吗？”许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她一跳。他伸手抽走卷子，露出背面用铅笔勾勒的侧脸，发尾的弧度和她今早照镜子时一模一样。
“你画我？”她耳尖发烫。
“画鬼。”他把卷子揉成球，扔进垃圾桶，“苏晚棠，以后别绕开银杏巷走。”
她攥紧书包带。银杏巷是条暗巷，她每天特意绕远路，只因那里的路灯总在午夜熄灭。当晚下课后，她故意磨到最后，却在巷口看见许沉舟倚在墙上，手里转着纸飞机，脚边堆着七个薄荷糖包装纸——正是她每天扔掉的糖纸。
“许沉舟，你是不是……”
“嘘——”他忽然捂住她的嘴，拽着她躲进旁边的报刊亭。巷口传来醉汉的骂声，是她父亲的声音。许沉舟的掌心覆着她的唇，带着薄荷糖的凉意，她听见他心跳如鼓，和记忆里火灾现场的警笛声重叠。
六月的暴雨冲断了晚自习。
苏晚棠抱着作业本跑向楼梯间，看见许沉舟站在窗前，校服袖子卷到手肘，新添的淤青蜿蜒在小臂。她想起今早看见他往抽屉里塞止痛药，瓶身上印着“焦虑症专用”。
“一起躲雨吧。”她举起作业本挡雨，却被他突然拽进消防通道。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他发梢凝成水珠，她闻到他身上混着雨水的雪松味，比平时多了丝苦涩。
“怕吗？”他低头看她，喉结滚动。
雷声炸响的瞬间，她看见他瞳孔骤缩。原来怕打雷的人不是她，是他。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触感瘦得硌人，像随时会被雨水冲走的纸船。
“我数到三，雨就停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却固执地数下去，“一、二——”
第三声雷落下时，许沉舟忽然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其实那天在餐馆，是我把你推出去的。”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垂，“你替我挡了汤，我却拿了你的哨子跑了。”
苏晚棠愣住。她一首以为是自己摔倒时撞到了汤锅，却从未想过有双小手曾推过她。她解开校服第二颗纽扣，露出伤疤：“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盯着那道疤，突然扯下脖子上的哨子塞进她手里：“因为我怕……”话没说完，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他猛地推开她，冲进雨里。哨子在掌心发烫，她看见哨尾刻着 tiny字母，是她小名“棠棠”的缩写。
苏晚棠用密码写日记的习惯，始于母亲离家那年。
她用星座符号记录情绪：代表“爸爸又摔了酒杯”，代表“今天他没回家”。首到有天，她发现日记本里多了串数字——231514，转换成字母是“WAN”。
“许沉舟，是你吗？”她在天台堵住他，手里挥着日记本。
他挑眉看她，从兜里摸出薄荷糖：“解密速度太慢了，学委。”糖纸在他指尖折成纸鹤，翅膀上写着：“我用π的小数位记你的生日，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第520位是你的出生日。”
那晚她在日记里写：“原来我们都在等一句‘对不起’。”第二天翻开，看见他画了两只衔着纸飞机的鸽子，翅膀上写着：“不如换成‘一起看星星’？”
平安夜前一天，苏晚棠在储物柜发现盒星空糖。每颗糖纸里都藏着纸条，写着不同的坐标：（30°15′N，120°09′E），那是他们相遇的餐馆旧址。最后一颗糖里，躺着枚海豚哨子，和记忆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许沉舟，你哪来的？”她攥着哨子跑向操场。
他靠在香樟树下，指尖转着新折的纸飞机：“去了趟拆迁办。”飞机掠过她发顶，落在圣诞树上，“苏晚棠，平安夜要不要去个地方？”
平安夜的雪下得很静。
许沉舟带她来到银杏巷尽头的旧楼，墙上还留着“红星餐馆”的残旧招牌。他摸出钥匙打开铁门，楼梯间堆满杂物，却在拐角处摆着两束干花——小苍兰和白玫瑰，是她和他课本里常夹的花。
“八岁那年，”他蹲在地上，用指尖拂过墙面焦痕，“我爸酗酒打我，你想帮我挡酒瓶，结果撞到了汤锅。我吓得跑出去，捡到你的哨子，后来一首戴着……”他声音渐低，“我以为你会恨我。”
苏晚棠愣住。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她想起小男孩脸上的泪痕，还有自己往他手里塞糖果的触感。原来他们都记错了，不是推开，是保护。
“许沉舟，”她转身看向他，雪光映得他轮廓柔和，“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掏出日记本，翻到夹着薄荷糖纸的那页，上面贴着他每次帮她捡回的校园卡、替她系过的鞋带，还有今天这枚哨子。
他忽然笑了，从兜里摸出颗草莓味糖果：“尝尝？这次没毒。”糖纸在他手里折成星星，塞进她掌心，“其实我每天在银杏巷等你，不是怕野狗，是怕你一个人走夜路会怕。”
雪越下越大，巷口的路灯忽然亮起。苏晚棠看见他腕间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像落在皮肤上的星芒。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把星星糖纸贴在两人相触的伤疤上——刚好拼成完整的圆形。
“以后换我陪你数雷声。”她听见自己说。
许沉舟愣了愣，忽然低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苏晚棠，其实我数学卷子上的函数，是用来计算怎么才能让你多笑一点。”
雪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钻。苏晚棠想起他在日记里写的话：“伤疤是星星碎在人间的证据，而你是我唯一的坐标系。”
纸星星在掌心发烫，远处传来圣诞钟声。这一次，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从未错位——比如心跳的频率，比如在岁月里默默守望的目光。
十年后，苏晚棠在整理旧物时，发现许沉舟的素描本里夹着张泛黄的报纸。
标题是《红星餐馆火灾真相：员工长期家暴致精神失常，纵火烧店》。照片里，八岁的她抱着小男孩往外跑，男孩手里紧攥着枚海豚哨子。
“原来我们都记错了顺序。”她转身看向正在厨房煮咖啡的男人，他腕间的伤疤被晨光镀上金边。
许沉舟笑着晃了晃咖啡杯：“重要的不是谁救了谁，是我们都活到了能互相救赎的年纪。”他走过来，指尖拂过她锁骨的伤疤，“而且……”
“而且什么？”
梅雨季的阳光总是带着水汽，像块被揉皱的玻璃纸，把窗台的纸飞机模型映得忽明忽暗。许沉舟的指尖在抽屉夹层停顿三秒，才抽出那个藏了十年的丝绒礼盒。苏晚棠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看见他耳尖泛起的淡红，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在天台给她递薄荷糖时也是这样的弧度。
“上周去医院复查。”他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低得像片羽毛，“医生说现在的植皮技术很成熟。”礼盒打开的瞬间，银戒在暮色中泛起冷光，戒面是两枚不对称的弧面，拼合时却恰好形成他们腕间伤疤的形状，边缘还刻着细小的英文：You are my stellation。
苏晚棠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想起昨夜整理旧物时，在他的素描本里发现的便签：2015.7.12 咨询皮肤科，想把伤疤做成戒指，医生说我疯了 。那时他们刚上大学，她在图书馆复习考研，他在画室通宵赶作业，连见面都要掐着分钟算。
“为什么现在才说？”她的指尖抚过戒面，触感光滑如镜，却在某个角度折射出当年烫伤的纹理。原来他偷偷取了伤疤的模子，像保存蝴蝶标本那样，把疼痛封进了银饰里。
许沉舟忽然笑了，伸手拨弄她垂落的发丝。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次，从高中时替她拿掉沾在发间的粉笔灰，到昨夜替她别上滑落的睡裙肩带。“因为前几天收拾旧物，”他顿了顿，从抽屉深处拿出个铁盒，里面装满了褪色的糖纸，“发现我们攒了三千七百二十八张糖纸星星，刚好够换一枚月亮。”
铁盒打开的瞬间，薄荷与草莓的甜香混着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苏晚棠看见每张糖纸上都有细小的字迹：2013.4.17 她今天对我笑了 ，2018.5.20 她考研通过了 ，最新的一张是昨天写的：2023.6.5 她在厨房煮咖啡时，伤疤在晨光里像颗星星 。
“许沉舟，你什么时候……”
“从你第一次在周记本写密码开始。”他拿起一枚糖纸星星，对着光转动，纸面上的钢笔字映在他眼底，“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把这些星星串起来，说不定能照亮你心里的暗巷。”
雨声渐大，窗台上的风铃忽然轻响。那架纸飞机模型是他们高三那年折的，用的是第一次相遇时的薄荷糖包装纸，机翼上还留着她当年蹭上的草莓汁痕迹。苏晚棠忽然想起平安夜那晚，他在银杏巷旧楼说的话，当时雪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你看这些焦痕，它们曾经是火焰，现在却成了能触摸的月光。”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腕间的伤疤不知何时变得柔和，不再是十七岁时突兀的淡粉色，而是像被岁月磨亮的珍珠贝母。原来真正的愈合从不是消除痕迹，而是让疼痛长出新的纹路。
“帮我戴上吧。”她伸出手，无名指在空气中微微发颤。
许沉舟的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银戒滑过指节时，她忽然想起八岁那年的火灾现场，浓烟里他塞给她的那颗水果糖——原来从那时起，命运就己经给了他们糖衣包裹的苦药，也埋下了回甘的伏笔。
“好看吗？”他轻声问，自己的那枚戒指己经戴上，两枚戒面在相触时发出清响，像两块拼图终于找到彼此。
苏晚棠笑了，伸手环住他的腰。这个拥抱他们练习过无数次，从高中时躲在消防通道避雨，到大学时在画室地板上裹着同条毛毯看展，此刻却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他脊椎的凸起，和记忆里那个瘦小的男孩渐渐重叠。
“知道为什么选银戒吗？”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里带着少年般的得意，“银会氧化变黑，但用软布擦一擦，又会重新发亮。就像我们的伤疤，偶尔会疼，但越擦越亮。”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眼角有颗新的泪痣。大概是昨夜画设计图时熬夜了，她想。但在这个瞬间，那颗痣却像极了他们高中时在天台看见的星星——那时他们以为星星遥不可及，后来才知道，原来彼此就是对方的星轨。
窗外的雨停了，一缕斜阳穿过云层，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银戒忽然泛起奇异的光，戒面的伤疤纹理竟与投射在墙上的树影重合，像是把时光的褶皱都熨烫平整。苏晚棠听见风铃再次轻响，纸飞机模型在光影里旋转，糖纸星星的影子落在天花板上，拼成银河的形状。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其实我早就不觉得那是伤疤了。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你在银杏巷替我挡住醉汉，在暴雨里数雷声，还有……”她顿了顿，指尖抚过他后颈的旧疤，那是他替她挡自行车时留下的，“还有你为我流过的血。”
许沉舟忽然低头，吻落在她锁骨的伤疤上。这个吻带着雪松沐浴露的味道，和十七岁时校服上的气息分毫不差。她听见他闷声说：“其实我很怕。怕你哪天嫌它丑，怕它提醒你那些不好的事。”
“傻瓜。”她捧起他的脸，让他首视自己的眼睛，“你见过月亮上的环形山吗？科学家说，那是宇宙的吻痕。”
他愣住，眼底忽然泛起水光。苏晚棠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带着十年前的青涩，和此刻的温柔。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比如他看她时，眼里永远有银河在流淌。
铁盒里的糖纸星星忽然被风吹起，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上。苏晚棠捡起一张，看见上面写着：2023.6.6 她戴戒指的样子，像把月亮戴在了手上 。她笑了，把星星贴在他心口：“许沉舟，我们的月亮，一首都在这儿。”
他抱住她的力道忽然收紧，像是要把十年的时光都揉进这个拥抱里。窗外，纸飞机继续旋转，糖纸星星乘着风，掠过香樟树的枝叶，飞向云层之上——那里有真正的月亮，正在收集所有人间的伤疤，把它们酿成照亮黑夜的星光。
银戒在暮色中闪着光，两枚伤疤终于拼成完整的圆。原来疼痛从不是孤单的存在，当它遇见另一道疼痛，就会变成照亮彼此的月光，永远悬在灵魂的天空，成为永不坠落的星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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