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林知夏的母亲时,她正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别珍珠发卡。米色针织衫袖口磨得发毛,却浆洗得雪白,像她总挂在嘴角的微笑,温软得近乎透明。
"小夏说今天要带男朋友回家吃饭。"她转身时,银发在晨光里晃了晃,"你帮我看看,这发卡是不是太旧了?"
我喉间动了动,最终只是伸手替她调整了下发卡角度。玻璃镜面映出两张相似的脸,她的眼角布满细碎皱纹,而我的表情像被按了暂停键,凝固在职业化的温柔里。
三个月前,我在高端家政公司的面试间见到陆沉舟。这个穿手工定制西装的男人把一叠资料推到我面前时,指节敲了敲最上面那张照片:"她叫林知夏,我需要你成为她。"
照片里的女孩站在樱花树下,白裙被春风掀起一角,发梢沾着瓣粉白,笑容明亮得能穿透相纸。陆沉舟说,她死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而她的母亲因为创伤性失忆,固执地认为女儿还活着。
"每周去三次,陪她吃饭、散步、聊天。"他指尖划过资料里林知夏的生平,"她喜欢鸢尾花,讨厌胡萝卜,钢琴过了十级,大三那年拿过全国大学生建模比赛一等奖......这些你都要记住。"
我低头看着资料上密密麻麻的笔记,突然注意到最后一行小字:"忌日是4月15日,每年需代献白玫瑰。"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林母笑着迎上去,我看见陆沉舟手里提着一袋新鲜草莓,那是林知夏生前最爱的水果。他弯腰换拖鞋时,目光与我相撞,像冰川融水漫过皮肤,清冷却带着某种隐秘的温度。
"小夏说你钢琴弹得好。"晚餐后,林母端来水果拼盘,"能不能弹首《致爱丽丝》?知夏以前总爱弹这首。"
我的手指刚触到琴键,陆沉舟忽然开口:"阿姨,知夏后来学了《月光奏鸣曲》,您记得吗?"他转身看向我,"弹这首吧。"
琴声漫过客厅时,我从镜面倒影里看见林母靠在沙发上,指尖轻轻跟着节奏敲打膝盖。陆沉舟站在落地窗前,剪影被暮色浸得发暗,只有手腕上的表链闪着微光——和资料里林知夏毕业照上他送的那块一模一样。
那天离开时,他在电梯口叫住我:"明天是她的忌日。"电梯门开合间,他递来一束白玫瑰,花束里夹着张卡片,"墓地在西郊陵园,19排7号。"
墓碑上的照片比资料里的更年轻,应该是大学刚入学时拍的。我把花放在碑前,发现凹槽里还插着半支枯萎的勿忘我。风掀起祭台角落的纸钱,我蹲下身去捡,忽然看见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2022.5.20 来看你,今天下雨了。"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滴落在时光里的泪。我摸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在空白页写下:"2023.4.15 白玫瑰七支,天气晴。"
之后每个月的15号,我都会去墓地。有时带束花,有时只是坐一会儿。渐渐发现墓碑下藏着个铁盒,里面有褪色的糖纸、电影票根,还有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最新的一张是上周放的,上面只有一句话:"樱花开了,很像你大三那年在学校拍的照片。"
入夏后的某个午后,我在厨房帮林母择菜,她忽然握住我的手。老人的掌心布满薄茧,却出人意料地有力:"小夏,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水龙头还在滴水,吧嗒吧嗒砸在不锈钢水槽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看着她鬓角新添的银丝,终究只是摇头:"妈,今晚想吃什么?"
她松开手,沉默着把择好的菜放进竹篮。阳光穿过纱窗,在她佝偻的背上织出片碎金,像某种温柔的刑罚。
那天晚上,我在笔记本里写:"她好像知道了,但又好像在等我开口。"写完后盯着那行字发了很久的呆,首到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把纸页染成霜色。
陆沉舟的出现越来越频繁。他开始在周末陪我们去公园散步,看林母在湖边喂锦鲤,听她絮絮叨叨讲"小夏小时候"的事。有次暴雨突至,我们躲在凉亭里,他忽然指着远处的彩虹:"知夏以前说,彩虹的尽头有座用糖果搭的桥。"
林母望着彩虹轻笑:"傻孩子,那是给独角兽走的。"她转头看我,眼里映着水光,"小夏,你还记得吗?你十二岁生日那天,说以后要嫁给像独角兽一样的人。"
陆沉舟的睫毛猛地颤动,我看见他指尖掐进掌心,却在抬头时换上温和的笑:"那独角兽找到了吗?"
林母摇头,雨滴从瓦当坠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大概迷路了吧。"
入秋时,林母病了。我在医院陪床,半夜起来倒水,看见陆沉舟坐在走廊长椅上,手里捏着张病历单。他仰着头靠在墙上,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滚动,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绷到极致的弦。
"阿尔茨海默症。"他看见我时,声音沙哑得不像平时,"医生说,她的记忆可能会加速消退。"
我想起上次整理衣柜,发现她把林知夏的旧毛衣都叠在最上层,每件都用香薰纸包着。有件米色开衫的口袋里掉出张纸条,上面写着:"小夏的味道,茉莉香。"
凌晨三点,林母在睡梦中呓语。我凑近听见她反复说着"知夏",手指在空中虚抓,像要握住什么易碎的东西。陆沉舟伸手按住她的手,用拇指轻轻她手背的皱纹,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
"别怕,我在。"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我们都在。"
那天之后,陆沉舟开始留宿。我在客房听见他半夜起来倒水,听见他陪林母起夜,听见清晨厨房里传来的细碎声响。有次路过客厅,看见他正给林母梳头,动作轻得像在打理件古董瓷器,而老人抓着他的袖口,像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小夏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林母的问题越来越重复,"他说要给我带西湖的龙井茶。"
陆沉舟正在切水果的手顿了顿:"快了,等天气转暖。"他把苹果切成小块,插上卡通牙签,"先吃点苹果,知夏最爱吃这个。"
我转身走进厨房,发现冰箱里的胡萝卜己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齐齐码放的草莓和苹果。橱柜第三层多了罐茉莉花茶,和林知夏资料里写的品牌分毫不差。
冬至那天,林母突然清醒了些。她坐在飘窗边看雪景,忽然招手叫我过去。我以为她要拿毛毯,却见她从枕头下摸出个红丝绒盒子,里面是枚镶着碎钻的白金戒指。
"这是小夏的订婚戒指。"她把盒子塞进我手里,"陆沉舟那孩子,总说时机未到。"窗外的雪扑在玻璃上,她的呼吸在寒气里凝成白雾,"你告诉他,妈妈不催他,但别让我的姑娘等太久。"
盒子在掌心发烫,我听见陆沉舟进门的声音,接着是脱外套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林母忽然提高声音:"沉舟,过来。"
他在沙发前站定,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盒子上,瞳孔微微收缩。林母指了指我们,嘴角泛起久病后少见的红晕:"你们呀,别总让妈妈操心......"
话音未落,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陆沉舟冲过去扶住她,我慌忙去倒水,听见背后传来压抑的低唤:"知夏......"
那声呼唤像把刀,精准地剜进心脏。我转身时,看见林母己经闭上眼,而陆沉舟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像在汲取最后的温度。
林母走在除夕前夜。临终前她攥着我的手,眼神清明得可怕:"谢谢......"两个字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我眼眶骤热。她指尖动了动,指向床头柜,那里摆着我和陆沉舟陪她拍的"全家福"。
葬礼结束后,陆沉舟带我去了林知夏的房间。书架上摆着各种奖杯和证书,书桌抽屉里藏着本日记,最新的一篇停在车祸前三天:"沉舟说等我毕业就结婚,他今天送了我一只独角兽摆件,放在窗台刚好能晒到太阳。"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夹着的那张合影。穿着学士服的林知夏挽着陆沉舟的胳膊,两人对着镜头笑,身后是漫天樱花。照片背面写着:"2020.4.15,我最幸福的一天。"
"她出事那天,本来要和我去挑婚纱。"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个铁盒,正是墓地那个,"这些年我每周都去,有时候实在太忙,就写张纸条塞在里面。"
他打开盒盖,里面躺满了折成纸船的便签。我认出其中一张,是我第一次去墓地时看见的那张:"2022.5.20 来看你,今天下雨了。"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的墨渍,原来不是泪,是雨水晕染的痕迹。
"我本想等阿姨病情稳定些再告诉她真相。"他拿出最底下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妈妈","知夏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可我......"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我看见信纸上有块椭圆形的污渍,像被泪水泡过的月亮。窗外开始下雪,新年的钟声隐约传来,我想起林母最后那句"谢谢",想起她把戒指塞进我手里时的温度。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我摸出贴身带着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贴着张泛黄的糖纸,"有次我在她梳妆盒里发现这个,糖纸背面写着'知夏己去,勿念',日期是三年前。"
陆沉舟猛地抬头,睫毛上挂着水光。我把笔记本递给他,里面记满了这一年的琐碎:"4月15日白玫瑰七支""5月去公园看鸢尾花""7月暴雨天陪她听《月光奏鸣曲》"......每一笔都像在填补某个缺口。
"她只是选择不说。"我望着窗外的雪,想起林母擦钢琴时总哼的那首童谣,"或许对她来说,我们不是替身,而是她留住女儿的方式。"
陆沉舟忽然伸手抱住我,像抱住整个破碎的世界。他的肩膀在颤抖,我听见他埋在我发间低笑,又带着哭腔:"知夏说过,独角兽的角能劈开黑暗。原来她早就把光留给了我。"
新年的烟火在远方炸开,映得满室通红。我看见林知夏的日记在桌上翻开,最后一行字被月光照亮:"爱不是替身,是永恒的共振。"
雪停了,黎明的光爬上窗台。陆沉舟替我披上外套,指尖划过我耳垂:"要不要去墓地?今天该送红玫瑰了。"
我望着他眼底的星光,想起林母说过的独角兽。原来有些爱,会穿过生死,在另一个人身上继续生长。就像此刻落在我们肩头的月光,既是告别,也是新的开始。
走出房门时,我顺手带上了林知夏的日记。风掀起书页,露出夹在里面的两张电影票根,日期是2020年4月15日——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也是我们故事的起点。
雪粒在夜空中渐次收声,最后一片冰晶坠地时,月光恰好漫过郊野的栅栏。碎钻般的银辉泼在新雪上,踩下去会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有人在耳畔拆糖纸。陆沉舟的影子与我交叠,他左鞋跟总比右鞋跟多磨下去两毫米,这个发现曾让我在无数个陪林母散步的午后走神——此刻却成了雪地上最安稳的节奏。
脚印蜿蜒成苍白缎带,前端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我数到第37个脚印时,他忽然伸手替我拢了拢围巾,指尖触到耳垂时顿了顿。远处的墓碑群在薄霭中若隐若现,而我们身后的雪地上,两串脚印正被月光镀上金边,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河流。
风掠过枯草时,我闻到若有似无的鸢尾花香。不是墓前常放的白鸢尾,而是带着露水的蓝紫色,像林知夏日记里写的"雨后图书馆前的花径"。抬眼望去,只有雪松枝头挂着残雪,但我知道,在某个被月光浸透的角落,两朵花正在生长:一朵盛放在2020年的樱花树下,一朵摇曳在2024年的初雪里,花瓣相触的瞬间,时光的裂缝里漏出永恒的光。
黎明的第一颗星坠入地平线时,陆沉舟忽然指着前方:"看,启明星。"雪地上的脚印仍在延伸,而我们的影子己经长出新芽,在即将到来的晨光里,慢慢酿成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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