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蝉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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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蝉蜕

 

林野的课桌永远堆着皱巴巴的草稿纸,最底层压着片蝉蜕。那透明躯壳蜷缩在金属铅笔盒旁,六条细腿还保持着攀爬的姿势,像是随时会顺着阳光的梯子爬回树梢。

“这是十七年蝉,美国那种。”他用铅笔尖戳着蝉蜕的复眼,阳光从教室后窗斜切进来,在他手腕上镀了层蜜色。我凑近时闻到他身上的蓝月亮洗衣液味,混着隐约的铁锈味——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偷藏的美工刀,刀刃上刻着歪歪扭扭的“NIRVANA”,刀柄缠着从校服上扯下的蓝布条。

“沈念,你说人能不能像蝉一样,把最疯的日子攒到一起过?”他忽然转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窗外的香樟树正簌簌落着白花,有片掉进他的草稿纸堆,恰好盖住道没写完的数学题。我慌忙翻开生物书,书页扫到他的蝉蜕,那薄壳晃了晃,像要掉进他眼底的银河。

那时我们总在午休时溜去操场角落。他躺在双杠上晃腿,脚踝上有道淡褐色的疤,像条休眠的小蛇。“初二骑车摔的。”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忽然把腿抬得更高,运动鞋尖几乎碰到篮板,“当时血流得跟番茄酱似的,我还硬撑着骑了两公里去买CD。”

他哼着跑调的《公路之歌》,我蹲在旁边数他球鞋上的泥点。球鞋是假的匡威,鞋头开胶处露出海绵,他却用马克笔在侧面画了颗燃烧的心脏。有次暴雨突至,他拽着我躲进器材室,铁锈味混着潮湿的橡胶味涌来。他摸出手机照亮,墙根正爬着只蝉,透明的新壳挂在旧蜕旁边,像件被遗弃的水晶外衣。

“你看,它在脱胎换骨呢。”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瞳孔发灰,“要是我也能蜕层皮,说不定就能变成想成为的人了。”他说话时,后颈的绒毛被雨水粘成绺,露出淡青色的皮肤。我没告诉他,此刻他指尖沾着的泥土,他发梢滴下的雨水,他瞳孔里晃动的蝉影,己经是我眼里最鲜活的少年模样。

初遇那天也是这样的夏天。新生报到的蝉鸣稠得化不开,我在走廊撞见抱着作业本的他。他的白衬衫第二颗扣子没扣,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作业本里掉出张演唱会门票 stub,上面印着“痛仰乐队 2019.7.27”。

“同学,你的票。”我弯腰去捡,他却抢先一步用脚踩住,耳尖倏地红了:“别告诉老师,求你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场演出他偷偷坐了八小时绿皮火车,在暴雨里淋了整场,回来发了三天高烧,却在周记本里写:“主唱甩头时,我看见银河碎在他琴弦上。”

化学实验室的事故预兆藏在细节里。林野的实验服口袋总鼓囊囊的,有次我看见他往酒精灯里倒透明液体,瓶身标签被刻意撕去。“这是秘密配方。”他冲我眨眨眼,火柴划亮的瞬间,火焰突然窜成诡异的蓝色,在他瞳孔里烧出细小的光斑。那蓝色让我想起他书包里的CD封面——《蓝莲花》的专辑图,湖水般的幽蓝里开着朵发光的花。

“这是锂的焰色反应。”他压低声音,往试管里滴了滴液体,“但按课本用硫酸铜根本达不到这种纯度,得加点别的...”他的话被班长的呵斥打断,那天班长的白大褂沾着洗不掉的蓝渍,像块永远化不开的冰。

事故发生在秋分那天。阳光像被稀释过的蜂蜜,懒洋洋地淌在实验台上。我抱着作业本路过实验室,听见他和班长争执的声音:“这种违规试剂不能用!”“可按课本步骤根本做不出焰色反应!你看看这火焰,灰扑扑的像老太太的围巾!”

我推开门时,正看见他把试管怼进铁架台,液体在试管里晃出细小的漩涡,像随时会吞掉什么。他的左手虎口有道新伤,结着淡粉色的痂——上周他帮低年级修篮球架时摔的,却骗我说是弹吉他划的。

“沈念,来帮个忙。”他忽然叫我,递来橡胶手套时指尖擦过我手腕,“要是等会火焰变蓝,就拍照发给我爸——他总说我玩物丧志。”他说“玩物”时咬字很重,舌尖抵着下齿,像在吐掉颗苦涩的果核。我这才注意到他领口别着枚乐队徽章,金属边缘磨得发亮,是他用生活费买的二手货。

橡胶手套还带着他的体温。我刚接过试管,尖锐的爆响己经撕裂空气。试管在他手里炸裂,蓝色火焰顺着他的袖口往上爬,像有生命的藤蔓。他推开我时,我闻到校服上的蓝月亮味混着焦糊味,看见他后颈的绒毛被火烤得蜷起,像即将融化的糖。

“快跑!”他的声音被火焰吞掉一半,我踉跄着撞翻试剂架,瓶瓶罐罐在地上滚成蓝色的河。他的白衬衫迅速被火焰吞噬,却突然笑起来,牙齿在火光中白得刺眼:“沈念,你看...我的火焰真的变蓝了。”那笑容让我想起去年冬天,他在天台堆雪人,鼻尖冻得通红,却坚持要给雪人戴自己的破围巾。

急救车的鸣笛声里,他被按在地上灭火,左手还在空中虚抓,像在抓那团消逝的蓝焰。我蹲下去捡他掉落的手机,锁屏是张模糊的照片——去年冬至他在天台拍的,照片里有半融的雪,和他呵气时凝成的白雾。相册里存着上百张蝉蜕的照片,最新那张摄于三天前,槐树下的蝉蜕旁有片泛黄的银杏叶,他在备注里写:“第16片,还差1片。”

林野的葬礼在西月末,飘着细雪。他母亲穿着香奈儿套装,无名指上的钻戒闪得刺眼,骨灰盒旁摆着他的破吉他和那袋蝉蜕。“他说等攒够十七片,就能换种活法。”她的声音像精致的瓷器,薄得透光,“其实他早就该做手术,可总说要等夏天过去。”

我这才想起,每次体育课他都躲在树荫下画谱,说“怕晒黑”;每次长跑他都假装系鞋带,等大部队跑远才慢慢走。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夏天比别人短。

遗物袋里还有本歌词本,牛皮封面磨出毛边,扉页写着:“致我的十七年蝉——愿你在地下沉默时,也能听见地上的蝉鸣。”里面夹着张诊断书,日期是高一那年秋天,“先天性心脏病”几个字被水渍晕开,像团模糊的蓝。最后一页写着没写完的句子:“你是我未完成的副歌,在第____个夏天陨落。”横线处被反复涂改,铅笔印深得能划破纸背,最后留着道歪歪扭扭的“3”,像道未愈的伤口。

三个月后,我在他的课桌里发现封信。信纸边缘有被火焰燎过的焦痕,字迹被水洇得模糊:

“沈念,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没能攒够十七片蝉蜕。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可我想在死之前,让火焰烧得比谁都蓝。

你总说我太疯,可你知道吗?当我在livehouse里甩头,当我在实验室看火焰变色,当我在操场看你数我的泥点,那些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不是装在玻璃罐里的标本。

别为我难过,蝉蜕虽然空了,但它装过整个夏天的声音。替我把剩下的蝉蜕埋在槐树下,说不定明年夏天,会有十七年蝉带着我的声音爬出来。

对了,你书包上的蓝挂件很好看,像我火焰的颜色。”

信的末尾沾着块蓝色碎屑,我认出那是他美工刀上的布条。原来他早就注意到我的挂件——那是我偷偷从他校服上扯的线头,编了整个寒假。

今年立夏,我在操场槐树下坐了整个下午。蝉鸣突然铺天盖地涌来,震得树叶沙沙作响。有片蝉蜕从枝头跌落,恰好掉进我掌心,透明的躯壳里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我想起他躺在双杠上的样子,想起他瞳孔里跳动的蓝焰,想起他说过蝉蜕是空壳,却装过整个夏天的声音。

风掀起我的校服领口,恍惚间看见白衬衫少年在远处奔跑,衣角扬起的弧度像片即将展翅的蝉翼。他的影子掠过单杠、掠过草地、掠过我们偷藏蝉蜕的树洞,最终融在滚烫的阳光里。我攥紧掌心的蝉蜕,忽然明白他为何执着于十七这个数字——那是他计算过的,能撑到最后一个夏天的期限。

暮色漫上来时,我在树下挖了个小坑,把金属盒埋进去。最后一片蝉蜕是我替他捡的,挂在枝头的完整蜕壳,翅膀上还凝着晨露。土粒落在盒盖上,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轻轻叩击时光的门。

离开时,我摸了摸校服口袋里的许愿星——本想在毕业晚会送给他,里面写着“希望你永远不要熄灭”。现在这些字被泪水晕开,变成团模糊的蓝,却像极了他最后燃烧的火焰。原来有些热烈注定无法延续,却能在别人的生命里,酿成永不褪色的夏天。

槐树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我听见某片树叶里藏着细微的震动,那是无数蝉在地下振翅的声音。它们终将在某个清晨破土而出,带着十七年的沉默与热烈,唱响属于自己的夏天。而我知道,在某棵树的根系深处,有个装着蝉蜕的金属盒,正在成为养料,正在等待重生。

蝉鸣渐弱时,教学楼的玻璃幕墙把夕阳切成碎金,斜斜铺在课桌上。我蹲在教室后排,指尖抚过林野课桌的木纹,摸到某道凸起的刻痕——那是他去年用圆规戳的星星,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NIRVANA”。此刻我的掌心躺着他的美工刀,刀柄的蓝布条己经磨得发白,却还残留着洗衣液的冷香,像他总也洗不干净的白衬衫。

刀片抵住木质的瞬间,我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刻字的模样。那天午休,他把椅子搬到窗台上,阳光从他背后涌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我课本上。“看好了,这叫行为艺术。”他叼着铅笔,刀刃在“林野”两个字周围刻出锯齿状边框,木屑掉进他的衣领,他却浑然不觉,眼睛亮得像偷喝了汽水的小孩。此刻我学着他的姿势,手腕下压,刀片切入的触感果然像切开黄油,浅金色的木屑卷着落下,落在我校服裤腿上,像撒了把碎掉的夕阳。

“你的副歌,我会替你唱完。”

刻字时,刀片两次打滑。第一次是因为“副歌”的“副”字,笔画太多,木屑卡在刀刃缝隙里,像他总也唱不准的副歌段落;第二次是“唱”字的最后一笔,刀片突然碰到坚硬的木结,发出细微的“咔嗒”声,我想起他吉他弦崩断的那个傍晚——他说没关系,断弦的声音像流星划过琴弦。

木屑里混着蓝月亮的香味,那是他母亲惯用的洗衣液。有次我在操场捡到他的校服,洗得发透的棉布上印着模糊的蓝月亮logo,袖口还沾着片槐树叶。现在这香味混着木材的清苦,在暮色里织成张网,网住了三年前那个在器材室看蝉蜕的午后,网住了他被火焰吞噬前的笑容,网住了此刻我微微发颤的指尖。

恍惚间,玻璃幕墙外的香樟树开始摇晃。我看见十七岁的林野逆着光走来,白衬衫衣角扬起,像片即将展翅的蝉翼。他的影子掠过窗台,落在我正在刻字的手背上,睫毛下的阴影恰好覆住我腕间的脉搏,仿佛他的心跳又在此刻重启。“沈念,刻深点,”他的声音混着蝉鸣,从记忆深处浮上来,“要让二十年后来的人,都能看见这行字。”

刀片突然刺破掌心。血珠渗进木纹,在“唱”字末尾晕开小红点,像他总也擦不掉的钢笔渍。我想起他的歌词本,几乎每页都有血迹——他说那是“灵感的胎记”。此刻这滴血正慢慢被木材吸收,变成深褐色的小点,像颗落在时光里的痣。

走廊传来值日生拖地的声音,水桶碰撞墙壁的闷响,混着远处的蝉鸣,织成夏天的挽歌。我摸出湿巾擦拭课桌,却在木纹里发现道极细的划痕,凑近了才看清,是他用指甲刻的“火”字,歪歪扭扭,像团随时会熄灭的火苗。原来他早就在这里埋下火种,等着某个人来点燃。

刻字完成时,暮色己浓。我收拾美工刀,发现刀片上粘着片蝉蜕碎屑——不知何时掉进去的,透明的薄壳映着窗玻璃的反光,像片凝固的月光。楼下的槐树叶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蝉蜕不是死亡,是生命的留白。”

站起身时,后腰传来钝痛——原来不知不觉跪了这么久。教室后排的吊扇还在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把我的影子投在林野的课桌上,与他的刻痕叠成重影。我弯腰吹掉最后几片木屑,看见那行小字在幽暗中微微发亮,像他曾在livehouse见过的荧光棒,明明灭灭,却永远指向某个方向。

走出教室前,我回头看了眼。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恰好掠过刻字,“副歌”两个字的竖划被照得透亮,像两根燃烧的琴弦。窗外的香樟树上,最后几只蝉正在振翅,它们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像某种隐秘的约定,在暮色里埋下无数细小的火种。

夜风掀起走廊的窗帘,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许愿星。此刻它不再是团模糊的蓝,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字迹,正随着心跳重新显形。原来有些告别不是终点,而是蝉蜕落地时,另一只蝉开始振翅的前奏。

教学楼的灯次第亮起,我握着美工刀下楼,刀柄的蓝布条拂过掌心的伤口,带来微辣的痛。远处的便利店飘来烤肠香味,某个教室传来吉他弹错的和弦,像极了那年暴雨夜,我们在便利店听他写的曲子。

槐树影里,我听见泥土下有细碎的响动。那是十七片蝉蜕在沉睡,是未写完的副歌在生根,是某个夏天的余热,正在地层深处,酝酿着下一场热烈的轰鸣。

当最后一只蝉闭上翅膀时,我知道,属于我们的夏天从未真正结束。它藏在课桌的刻痕里,藏在刀片的蓝布条里,藏在每片即将破土的蝉蜕里,等着某个阳光滚烫的清晨,重新唱响,关于热烈与永恒的,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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