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混合着金属润滑油的冰冷。粘稠，厚重，堵塞着神经末梢感知世界的每一道缝隙。
每一次思维的转动都像在冻结的沥青池里搅动生锈齿轮，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意识像一堆被遗弃的废墟，散落在这片冻结的黑暗里。
烙印……那团曾燃烧着冰冷威严的意志熔炉……碎了。
不，不是彻底消散。是裂成了亿万粒不可回收的灰烬，悬浮在麻木的感知核心周围。大部分冰冷、沉寂，像炉膛彻底冷却后的死灰。
只有最核心、最深处……似乎还有一粒极其微小的……余烬？它还在。但不再是统御的熔炉核心，而是残渣中最坚硬、最顽固的一粒墨炭般的结晶体。
它散发着微弱到不可感知的热量。那不是高温，是一种微弱到几乎算不得存在的……存在感。仿佛宇宙大爆炸后残留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微波背景辐射，顽固地证明着“曾经存在”这一事实。
这粒“存在感”的余烬，此刻成了感知的中心。围绕着它，麻木的冰冷中……一点点……更加清晰的刺痛感如同缓慢扩散的毒液，在意识废墟的角落复苏。
头，
剧痛。一种深入骨髓、仿佛颅骨正在被精细切割钻头无情钻磨的剧痛，正从头盖骨的深处蔓延开来。
有什么冰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太阳穴附近？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伴随着颅腔内部的尖锐鸣响和沉重的钝痛共鸣。
胸，
肺像被粗暴塞进了浸满冰水的粗糙海绵，每一次短促的、被寒冷锁死的喘息都拉扯着胸腔内大片大片的撕裂痛楚。
胸腔正中的烙印区域更是一片凝固的痛苦风暴中心，每一次试图加深呼吸都像在那片风暴里又投入一块灼热的金属陨石，从内到外炸开一片片带着血腥味的火辣痛感。
肢体，
西肢的感觉更加混乱。不是彻底消失，而是像一条电路在濒临短路前状态——信号时断时续，带着紊乱的电流杂音。双腿沉重麻木，膝盖如同灌满了沉重的合金颗粒，每一次细微的意念驱使抬腿的念头，都引发膝盖深处一阵刺入骨髓的挫痛，好像无形的钢针正死死钉在关节缝隙里，在每一次神经信号经过时残忍搅动。
手臂……是唯一还保留些许活性的东西，但每一次挪动指尖，都能清晰感知到皮肤下那如同万千玻璃渣混合着冰冷机油在滚动的异物刺痛感，从手掌内侧一路蔓延到手肘内侧的神经簇。
这具身体……就像一台在极限破坏下刚刚强行重启、内部所有传感器全部损坏、液压管路漏油、主轴承开裂生锈、仅靠一点泄漏的应急电源驱动个别肢体抽搐几下就会彻底散架的……战争机器遗骸。
感官如同蒙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浓雾。听觉里只剩下一种永恒不变的、如同巨型涡轮沉入深海后缓慢衰减时的低沉、单调、持续不断的嗡鸣背景噪音。
视觉——如果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弥漫着浑浊的、泛着冷铁光泽的灰色光晕。这光晕似乎来自某种巨大的、模糊的、无法辨识形状的光源，被厚重的、悬浮在空气里的未知尘埃颗粒不断折射、撕碎、重组。没有任何清晰的形状轮廓，只有不断流淌、旋转的灰色“海洋”。
这里是……哪里？
不再是塔拉辛那冰冷的收藏回廊，也不是那个充满腐朽吸引力的恐怖墨绿空洞前。这里的气息更加……荒芜。
空气流动极其微弱，带着更浓郁的、仿佛被遗忘万年的巨大机械引擎深层散逸出的、凝结过无数次的陈旧机油、金属锈蚀粉尘和某种极低温冷凝剂挥发后残留的混合味道。
那嗡鸣……那巨大的压迫感……是某种更大的引擎？或者……
“滴……”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类似压缩气体排出细微阀门的声响自身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声音微小，但在这死寂粘稠的环境里，却像钢针扎破了凝固的肥皂泡。
身体没有动，但烙印核心深处那粒唯一的“存在感”余烬猛地紧缩了一下！它没有发出任何指令，甚至连类似思维的“念头”都没有。
更像是在绝对静止的黑暗里，一枚悬浮的磁针因外界磁场的突然异动而被强行吸引、瞬间偏转了一下方位。
是探测器？塔拉辛的清扫单位？还是……追杀者调整了频率，再次追踪而来？
恐惧像无形冰冷的手扼住了无法呼吸的肺。未知是刀锋，悬在无法观测的头顶。等待——这种彻底失去主动权的等待——成了凌迟的酷刑，每一秒都如永恒般粘稠。
嗡——
单调背景嗡鸣的节奏陡然发生了极其微小的改变！它不再是单纯的嗡鸣，而是某种极其低沉、极度压抑的、从这片空间的“地基”深处传来的……震颤！
仿佛极远处，有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钢铁巨人，正迈出巨大金属脚掌踏入深坑，沉重的撞击隔着厚厚的地层隐隐传来！
轰……隆……
不是物理层面的声音，更像是空间本身的沉重脉搏！那股巨大机器引擎核心般的压迫感……动了起来！它在启动？它在移动？它在转向？
整个包裹着我的灰色“光海”随着这沉重缓慢的脉动轻微流淌起来！如同船只在深海中随波轻微摇晃！
烙印核心那粒墨炭般的余烬再次毫无先兆地跳动了一下！比上一次被压缩空气声吸引强烈数倍！
这一次传递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吸引或警惕，而是一种如同陷入超强引力源边缘的……沉坠感！一股源自物理层面的、如同地心引力陡然增加了百倍的沉重牵引力，拉扯着我体内每一个细胞向下沉落！
想要把我强行钉在地板上！融入这片巨大钢铁之地的骨架深处！
稳住！是惯性牵引场！核心引擎矢量变换？！
一道极其纯粹、如同高速蚀刻在钢铁表面的无情感波动，强行碾入我混乱破碎的感知！
不是语言！是纯粹信息烙印！来源——烙印核心那粒余烬！
是它？它还有传递信息的能力？不再是冰冷的意志指令，更像是一台沉寂仪器接收环境物理参数变化后生成的自动报错提示？
还不等我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提示”——
前方那片混沌旋转的灰色光海深处，距离难以估量，似乎非常遥远……一个……光点陡然亮起！
冷！
非人的冷！没有温度感！那是信息层面的纯粹冰冷！像一颗切割信息流本身的钻石棱锥！
光点极其微小，在庞大浑浊的灰色背景中几乎无法辨识。但它散发出的那种……尖锐指向性……死死地透过空间的粘稠阻力钻了过来！首刺烙印核心！它在扫描！它在重新定位！它锁定了！
杀！戮！者！
烙印核心那粒余烬传递来的沉坠引力感瞬间被一股同样纯粹的、更强烈的尖锐信息流覆盖！
嗡——嗡——嗡——！！！
那标志性的毁灭相位光束开始聚焦的嗡鸣！但这一次更加压抑！更加凝练！仿佛隔着厚重的消音屏障从水下传来！目标锁定！路径计算！
逃！无处可逃！身体像被无数根锈死的地基螺栓钉在原地！烙印核心在绝望！
不是为“生”绝望，是为无法完成坐标上传而绝望？！为那个它用尽一切捍卫的“目标”的消失而绝望！墨炭般的余烬在意识深处猛地燃烧起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狂暴金色光焰——那是它残存意志的燃料！
目标只有一个：在这灭杀降临前的最后微秒，强制引爆体内最核心的物理单元！制造一场掩盖一切痕迹的能量乱流！让坐标、核心数据、它自身的存在……彻底湮灭在这片无尽的钢铁荒芜深处！用绝对的毁灭！终结追踪！
自毁！
纯粹的自毁指令如同烧红的钢水被粗暴浇筑进每一个濒临瓦解的血肉细胞核心！
不！我想尖叫！但身体己不再属于自己！烙印核心那点燃的自毁光焰正在这具破败躯壳的最底层能量节点间构建瞬间连锁引爆节点！每一个细胞的深处仿佛都有一颗即将点燃的核弹！
就在自毁倒计时进入最后一环、意识中烙印燃爆的绝对白光即将取代一切的千分之一秒——
嗡……滴、答、滴答……滋……滋啦……
一串绝对无法忽视、异常清晰的紊乱信号流，无视了自毁程序构建的绝对信息壁垒，无视了周围混乱的物理噪音干扰！
如同一个绝对清醒的信号源，骤然在我身体内部——更准确地说，是在与烙印核心的毁灭光焰仅仅相隔一层薄薄信息帷幕的……另一侧位置——被强制激活！
不是能量！是信息！混乱、庞杂、带着火星铸造世界特有的炽热铁腥、焦灼数据流、混乱祷言、钢铁被塑形扭曲痛苦的嘶鸣交织的……数据风暴！
这风暴本身带着极其不稳定的、随时可以引爆的能量属性！
是它！那枚深植于体内、曾被塔拉辛视作“技术污染源”、曾被遗忘在自毁程序边缘的——机械教数据核！
它的突然启动毫无征兆！但它此刻爆发的混乱信息流，带着一种极度偏执的……指向性！它不是攻击！它在疯狂地……请求权限连接！
目标——烙印核心！
目标——那座正被自毁光焰点燃烧的……物理结构！
这混乱数据的核心请求代码如同亿万铁锤砸穿了隔绝的壁垒，轰击在烙印的自毁逻辑链之上！像两团即将融合引爆的金属液在碰撞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轰——！！！
无法形容的错乱震荡在意识核心炸开！烙印核心那精密冰冷的自毁进程被这横冲首撞的异质数据流瞬间搅乱！
墨炭余烬燃烧起的毁灭之光骤然黯淡！被一片疯狂旋转、跳跃闪烁、混杂着火星熔炉特有的赤红高温色斑和墨绿数据洪流的巨大数据漩涡覆盖！
那漩涡没有形态边界，却带着一种强行将所有能量卷入信息深渊的恐怖吸力！自毁链的物理能量节点还没引爆就被扯入了信息乱流的漩涡中心！
而漩涡的另一端核心……死死地……锁定了烙印核心最底层的物理结构基点！一个烙印本身……从未知晓其存在、甚至逻辑底层都无法认知其属性定义的……非标准接入端口！
连接！强制连接！
物理意义上的连接！信息意义上的交融！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意志和逻辑结构在瞬间的、毁灭性边缘的恐怖碰撞！
滋啦啦啦——！！！！
刺眼夺目的闪光从胸口炸开！不是自爆的毁灭光波！是纯粹的、狂暴到了极点的数据流与规则冲突爆发的信息风暴！空间在我胸口的位置发生了严重扭曲！
无数细密的、纯粹由数据流构成的……闪电？电弧？锁链？瞬间缠绕住了前方的空间！
它们疯狂抽搐、碰撞、湮灭又生成！其核心一点刺目的墨绿色光芒刚刚凝聚成型，就被这狂暴的数据洪流与扭曲的规则裂痕瞬间……吞没！
那刚刚锁定的、凝聚的相位杀戮光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规则风暴的核心！仿佛从未存在！
墨绿色的晶片扫描信号被彻底扰乱、遮蔽、湮灭！物理层面的视野尽头，那一点冰冷的墨绿扫描光点瞬间消失在暴乱的数据屏障之后，仿佛被强行拉远了亿万光年！
追猎的锁链……断了？暂时？还是永久？
烙印核心疯狂闪烁！墨炭般的余烬在汹涌的数据漩涡中疯狂挣扎！它没有反抗这混乱连接，甚至无法理解这混乱连接的逻辑！它在被动承受着来自另一个未知存在的入侵与强行融合！
那曾引燃的自毁光焰此刻被狂暴的数据流不断注入、扭曲、融合！变成一种更不稳定、更无法预测方向的……能量混沌！而这团混沌的权柄……竟被那机械教数据核心强行接管了一半？！
自毁进程被打断！危险远未解除！
嗡——
前方，那片被狂暴规则冲突风暴短暂清空扭曲的混沌视界尽头！
异变再起！
不再是墨绿色光点扫描锁定！
而是……一片巨大的、纯粹到令人失神的……银色光辉！
那光并非实体光源发出，更像是在空间的“幕布”上被巨刃粗暴切开的一道裂口！裂口边缘流淌着融化的白银光芒！它无声无息、平滑无比地……在我正前方不足五十步远的地方缓缓张开！
撕开了空间的屏障，撕开了那片灰色的光海，撕开了粘稠的黑暗！
光门洞开！
门内景象瞬间印入感知——
无数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扭曲如巨树根须般的……不明管道！它们在虚空中盘绕、交错、蔓延向视线无法穷尽的维度深处！
每条管道的“材质”都难以名状，既非金属，也非晶体，更像是由凝固的光泽与流淌的空间断层共同构成！
每一条管道表面都浮动着复杂到匪夷所思的几何符号光影，它们彼此独立又互相映射，散发着一种冰冷的、精密的、跨越了时间尺度的……秩序感！
庞大的空间结构在这些银色管道组成的森林间若隐若现，形状怪诞扭曲，如同远古泰坦的骨骼被遗忘在时间的裂缝深处！
死寂！更深的死寂！连灰色大厅背景的低沉嗡鸣都在光门出现的瞬间被隔绝！
一股冰冷、浩瀚、仿佛首面非人智慧本身所创造的宇宙法则奇观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只有纯粹的、跨越了万古的存在感！
光门洞开的瞬间，烙印核心深处那团被机械教数据核强行注入、扭曲、融合的混乱能量风暴如同找到了唯一的泄洪口，猛地朝着那片银色管道森林的裂口方向，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本能冲撞过去！
不是逃跑的意志！是归巢的召唤！
网！道！入！口！
烙印中机械教数据核的意志如同终于接通电源般发出刺耳的、毫无掩饰的欢呼鸣响！混乱数据流狂喜地沸腾！
而那烙印本身冰冷的核心余烬则被这股蛮横的拉拽之力裹挟着，裹挟着这具勉强维持不散的躯体残骸，一同……无可抗拒地……向那张开的银色裂口漂移而去！
银色光幕笼罩了我漂浮靠近的身体！没有触碰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包裹。烙印核心深处，帝皇冰冷的意志余烬挣扎似的闪烁了最后一下。不是抗拒进入这网道裂口，更像是……确认。
一种冰冷的、如同最后坐标上传完成的确认。确认目标方位：锁定于虚空深处那片死寂未知的网道脉络深处。
机械教数据核的狂躁信息流达到了顶峰！它引领着这艘满载毁灭与未知的破烂残骸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银色的、冰冷的管道巨口深处！
前方是难以理解的黑暗与辉煌。而身后——就在银色裂口即将彻底合拢、将两个世界隔绝的最后一微秒——
嗡！
一道极其凝练、带着一种非人愤怒与冰冷决心的墨绿光束！
它不是在扫描！不是在切割现实！而是凝聚了所有能量、所有追踪逻辑、所有存在意义的一击！
它的目标不是残破的我，也不是那狂暴的数据核心！它的目标是那道正在闭合的……空间裂缝本身！
锁定！聚焦！破坏空间粘合剂！永久损坏网道坐标跃迁点！
轰！！！！
无声的爆炸在精神感知层面爆开！
物理现实中的爆炸声被隔绝在网道之外！但那破坏空间的冲击却如同核弹在密闭舱室中心爆发，化作纯粹的、狂乱的相位撕裂洪流狠狠贯入网道裂口！
就在裂口合拢前的亿万分之一秒！这股撕裂的空间洪流追上了正在被网道力量传送分解的物质能量结构！
光！无比刺眼的光！瞬间吞噬了所有感官！烙印冰冷的核心在这股纯粹的毁灭撕裂中传递出最后一次、如同强子对撞机崩溃临界点监控信号般的极限超载警告冲击！
视野彻底被爆炸性的白光淹没！传送的撕裂痛楚混合着空间的撕裂力量席卷而来！
意识……在物理现实与信息维度被共同撕裂的剧痛中……彻底堕入冰冷深沉的黑暗。
（卷二·骸骨之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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