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喷着浓烟，缓缓驶进穗城火车站。
卷毛强把脸贴在车窗上，眼珠子瞪得溜圆：
“丢！这月台还乱过庙街啊！”
叶念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1977年的穗城火车站，月台上挤满带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在“备战备荒为人民”标语下，如潮水般朝车站大门涌去。
本来他们还想等人潮没那么汹涌才下车，结果被急着打扫卫生的列车员给赶了下去。
随波逐流地出了站，叶念祖回头看看那栋熟悉的车站大楼，记忆里的那八个大字还没竖上去（那得等到1986年才有），感觉上又带了几分陌生。
车站广场倒是一如既往地人挤人，挤死人。
来的，去的，送人的；天南的，海北的，本地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眼望去，除了人，还是人，密密麻麻灰灰蒙蒙的一片接一片。
三个港灿（其中一个是冒牌的）还杵在原地看西洋景，忽然不远处的人群里一阵骚动——
一个瘦猴似的青年一溜烟地从他们面前跑过去；
眨眼功夫，几个戴红袖章的民兵紧追其后；
再眨多两眼，一个抹着额汗的干部模样男子气喘吁吁地跟着，有气无力地喊着：
“偷包啊！抓住他……”
卷毛强看着这一幕，赶紧把身后的背包拉到胸口抱紧：
“我顶！怎么还‘狼死’（穷凶极恶）过油尖旺？！”
“闭嘴，睁眼，跟紧。”
叶念祖教训道。
这次出来他只带了卷毛强和杨港生，把黑柴留在葵涌看家。
三人走出火车站广场，立马就有人围了过来，像是闻着腥的老猫。
“同志，要电子表不？”
一个贴上来的男人给他们展示了自己外套内衬，里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电子表，多得跟苏联将军的勋章一样。
叶念祖取过一只，做工粗糙，背后表盖印着“MADE IN HONGKONG”：
“怎么卖？”
“十五块一只，比友谊商店便宜一半！”
男人见叶念祖一脸不屑，忙道，“这可是正宗日本货。要有诚意，给二十五，两只你拿走。”
叶念祖笑了。
他摸出三张“大团结”：
“来两只，不用找。”
见男子开了张，旁边几个也凑了过来，不是推销收音机，就是推销计算器，全都让叶念祖给打发走。
他搂着杨港生和卷毛强的肩头：
“看到没？这才叫生机勃勃，遍地黄金！”
……
这时的穗城，随叫随停的出租车还没开始普及，三人只好雇了辆三轮车。
幸好此时的城区面积也不大，主要集中在几个老区。要是像后世那样，南沙花都都划进来，真是会把三轮车夫给活活蹬死的。
一行人来到穗城供销总社，在门口保卫处登记完，便被引到了一楼的招待室。
没过多久，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便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笑，眉眼跟朱娣娥有几分像。
“朱科长，您好！”
叶念祖先起身打招呼。
倒是这位叫朱光耀的男子先伸手过来：
“你一定是叶先生吧？我堂姐在信里提过你。”
有了朱娣娥那封家书的铺垫，两人的破冰就显得异常轻松顺利。
闲聊几句后，朱光耀以手头还有工作为由，约三人午饭时间到对面的供销社招待所再续。
叶念祖应承下来，然后早早就到招待所餐厅开了个包间，把菜单上最贵的菜点了八菜一汤。
等了不知多长时间，就在打瞌睡的卷毛强被肚子饿醒的时候，朱光耀终于来了。
等菜上齐，对饮一杯后，叶念祖从包里拿出两条万宝路放到桌上：
“不知道朱科长抽不抽得惯这个。”
接着又掏出几瓶西药，“听娥姐说令慈有偏头痛，这是我在香江找医生开的，不妨试试。”
“叶先生有心了。”
朱光耀也不推辞，举杯道，“我姐夫的事，我姐在信里头说了，承蒙关照，这杯我先干为敬。”
叶念祖不敢托大，边说着“不值一提”，边陪着一杯见底。
朱光耀放下酒杯：
“我打小家里穷，上学时多得堂姐家帮衬，就连我能上高中，也多得当时姐夫给补的课。
所以，叶先生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忙，不妨首说。”
“爽快！”
叶念祖竖起大拇指，“事情是这样的，我是开贸易公司的，手头上有些电子产品和电器，希望能拿到省城来卖。”
朱光耀笑笑：
“那简单嘛，只要质量合格，单据齐全，我们供销总社就能帮你全收了。”
“问题是——我们的货是这种的。”
叶念祖把之前买的两只走私电子表放到桌上。
朱光耀脸上的笑容瞬间灭了。
他沉默良久，连连干了好几杯，这才叹了口气道：
“按理说，你对我姐一家有恩，我应该帮你这忙。但是……一来，我是真的怕了。
上次为了我姐出逃的事，我从市政府贬到了供销社。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真的不敢再行差踏错。”
叶念祖虽然失望，但也没办法，只好假意坦然地笑道：
“朱科长，没关系的，其实……”
朱光耀抬手打断他：
“还有另一层原因是——能帮到你的人选，我有。但我实在不想把他介绍给你。”
见三人一脸茫然，他咬咬牙，恨恨地说道：
“因为这家伙——就是个人渣！”
……
晚上七点，泮溪酒家。
这是广州最负盛名的三大园林酒家之一，众多政要名人都光顾过。
叶念祖下了血本，开了间包房，点的全是最贵的菜。
朱光孝，眼前坐在主位上的西五十岁的中年人，正是朱光耀的同宗堂哥，既是他口中“能帮上忙的贵人”，也是当年诬陷老张贪污的罪魁祸首，同样是德滘村的村长。
酒饱饭足，他把腰间的皮带扣松两格，叼着牙签：
“你们要做的事，全穗城除了我，没人能帮到你们。”
叶念祖忍住恶心，笑道：
“那朱村长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合作了？”
“合作当然可以。捞钱嘛，谁不想？”
他慢条斯理地道，“我们村下面就有社队企业，全是咱们自己说了算，上面管不着。我让他们给你开进口报关证明，你多少条货柜进来都可以。”
叶念祖试探着问：
“那……咱们之间怎么分？”
朱光孝把牙签一吐，伸出三根手指：
“你们卖给社队企业的，我要分三成利。之后的货，全归我们，卖多卖少抖跟你们无关。”
叶念祖脸色一变：
“朱村长，这条件未免太苛刻了吧？”
朱光孝有恃无恐地笑笑：
“你有得选，那才叫苛刻；没得选，有啥好苛刻的。”
说罢，他也不等叶念祖回话，起身道：
“你自己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谈吧。”
说罢，把桌面上那大半瓶五粮液往公文包里一塞，转身就走。
等房门一关，卷毛强忍不住拍着桌子嚷道：
“丢！要是他在香江，今晚我就抓他去沉塘！”
叶念祖白了他一眼，往后一靠：
看来这出师第一仗，怕是难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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